引言:2023年对中东而言是动荡多事的一年,其特点是地缘政治变化、冲突升级和灾难连连。一方面,中东主要国家间的“和解潮”不断深化,各国发展战略和愿景进一步呈现,域外大国在地力量更趋多元平衡。另一方面,巴以之间爆发了冷战结束以来规模最大、持续时间最长、伤亡最为严重、对地区形势冲击最为强烈的新一轮冲突,对周边国家、中东地区乃至国际社会产生了复杂的外溢影响。
一、巴以双方都是冲突的输家
巴以在本轮冲突中都付出巨大代价,但双方不仅无法借此达到既定目标,还都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巴勒斯坦方面,本轮巴以冲突不仅令巴勒斯坦伊斯兰抵抗运动(哈马斯)遭到重创,还很可能终结其对加沙的实际统治。加沙陷入严重人道主义危机,超过2.5万人失去生命,超过190万人流离失所,社区、医院、学校等基础设施遭到毁灭性破坏。以色列方面,哈马斯对以袭击造成800多名平民伤亡。以色列情报、安全、国防部门的系统性失灵,打破了以安全神话,更证明了其国安战略的失败。以色列不仅无法通过战争实现解救人质、消灭哈马斯的目标,还面临在国内经济损失惨重、政治危机不断,在国际社会陷入严重孤立,以及对加沙政治安排进退失据的多重困境。
二、“阿克萨洪水”行动是否是哈马斯的战略陷阱?
随着巴以冲突不断升级并造成越来越多伤亡,一个疑问出现了:“阿克萨洪水”行动是否是哈马斯的战略陷阱?哈马斯是否欺骗了以色列,将其拖入一场没有准备的战争?2023年10月7日袭击发生之初,哈马斯政治局主席伊斯梅尔·哈尼亚发表声明称,“阿克萨洪水”行动是为了制止以色列的军队和定居者对阿克萨清真寺和约旦河西岸的反复侵略,并解救遭到以色列囚禁的巴勒斯坦人。但到了10月11日,哈马斯清楚地意识到其敦促其他穆斯林和阿拉伯人基于宗教动机投身巴以冲突的做法并未奏效。于是哈马斯转而宣称,“阿克萨洪水”行动旨在“先发制人”,阻止以色列在10月7日至9日犹太教节日结束后对加沙地带发动全面战争。
哈马斯反复表示,其料到以色列会进行大规模报复,并愿意为此次袭击承受包括平民伤亡在内的重大损失。哈马斯高级官员阿里·巴拉克在以色列对加沙发动地面行动前称,哈马斯已准备好应对以军轰炸,并可将加沙隧道网用作防御阵地,击退以军地面进攻。美国咨询公司赛德情报集团(SITE Intelligence Group)执行董事丽塔·卡茨(Rita Katz)称,“哈马斯知道以色列会进行强烈报复,而这正是哈马斯所希望的。对哈马斯而言,巴勒斯坦人的苦难是其用来引发全球愤怒和不稳定的关键因素。此前,犹太人在二战中的悲惨遭遇一直构成了全球关于以色列的叙事主体。如今,以色列的形象被彻底颠覆,哈马斯成功将全世界的注意力集中到以色列对加沙地带的袭击以及当地巴勒斯坦人的困境上”。随着国际社会关注度不断提升,哈马斯持续调整其策略,包括收回了其在冲突第一周拒绝谈论以色列人质问题的立场,与以色列进行人质囚犯交换行动,以争取国际社会对其人道主义立场的认可。
多年来,历任以色列领导人都无法制定出处理加沙问题的有效愿景。以色列将军经常使用“修剪草坪”一词来形容以军对加沙地带的军事行动。每隔几年,他们就会带着步兵、坦克、大炮、海军和飞机进驻摧毁加沙,削弱哈马斯的军事能力,粉碎民用基础设施,然后回家,留下一堆政治问题完全没有得到解决。“修剪草坪”是个令人不寒而栗的比喻,它描述了一种机械式的动作,每隔几年就会进行一次,且看不到尽头。只要流血冲突不止,下一场战争就在拐角处。毋庸讳言,这是一项“非政策性政策”,本质上是对政治问题的不恰当军事反应。
10月7日袭击以来,以色列宣布了新的战争目标:彻底消灭哈马斯。以色列领导人开始谈论“一劳永逸地根除哈马斯”,并为此动员了大量军事力量,包括征召了30多万预备役人员。然而,以色列若占领加沙地带,很可能不得不直接管理当地约230万巴勒斯坦人,背上沉重的政治、军事和经济负担。除哈马斯外,以色列找不到可与之合作管理加沙事务的其他巴勒斯坦势力。巴勒斯坦伊斯兰圣战组织(杰哈德)比哈马斯更强硬,不会接受与占领者打交道。因而,以色列在占领加沙后只有两个选项,要么自行管理加沙地带,要么寻求为此建立一个国际实体。
事实上,2005年以色列决定拆除加沙地带定居点的主要考量就是摆脱管理责任,并让哈马斯与巴勒斯坦民族权力机构保持对抗。2022年12月内塔尼亚胡再次掌权后也坚持这一做法。当时他坚信,地区和国际局势正朝着于以有利的方向发展。在美支持下,《亚伯拉罕协议》的覆盖范围不断扩大。以色列成为美地区防御体系的支柱,负责应对伊朗等“抵抗阵线”的崛起。乌克兰危机更转移了国际社会对巴勒斯坦问题的关注。然而,“阿克萨洪水”行动宣告了以色列“安全神话”的破产,迫使其向美求援,以威慑伊朗和黎巴嫩真主党不要开辟针对以色列的其他战线。同时,该行动还终结了内塔尼亚胡多年来“维持哈马斯在加沙统治,并将其对以的安全威胁降到最低”的政策。
三、巴以冲突严重冲击国际格局
“阿克萨洪水”行动的后果超出了巴以冲突的范围,对大国博弈态势和国际体系转变都造成了影响。
美对中东影响力持续走弱。随着美战略重心转向大国竞争,其在中东进行战略收缩。为确保其在中东利益不因此受损,美便将其中东战略的核心放在推动以色列同阿拉伯国家关系正常化上。但本轮巴以冲突打乱了美方计划。加沙地带的巨大伤亡吸引了国际社会注意力,影响美在中东利益。对以色列安全状况的担忧,也迫使美不得不增加在中东军事存在,以致影响其全球战略。更重要的是,基于排斥中俄影响力和适应地区形势变化的需要,美还得在中东投入更多资源。国际因素对巴以冲突包括美支持以色列的立场,内塔尼亚胡政府军事行动的烈度,伊朗、真主党等的后续动向都有影响。10月7日袭击发生后,美在联合国安理会上称,暴力阻碍了和平并造成了“许多不必要的痛苦”。美呼吁停止加剧紧张局势的行动和言论,并认为以色列定居点破坏了“两国方案”。虽然美国也意识到“两国方案”的重要性,但在当前国际形势下实现“两国方案”的机会仍然有限。一方面,中美关系变得两极分化。另一方面,美热衷于成为中东问题最有影响力的话事人,尤其是在巴以冲突上。
中东仍是俄战略突破的重要方向。中东“和解潮”发生以来,俄不断利用中东事务平衡西方,并通过与中东国家的经贸、安全、能源、反恐等合作,确保其在乌克兰危机中不按美国意志选边站队。虽然俄在中东影响力受到乌克兰危机牵制,但俄仍高度重视中东国家。俄与阿拉伯国家、土耳其、伊朗和以色列均保持着程度不等的合作。2023年12月,俄总统普京先是对阿联酋、沙特进行“旋风式”高调访问,后又回国会见伊朗总统莱希,足见中东仍是俄进行战略对冲和外交突围的重要方向。
中国在中东的建设性作用迅速上升。2023年,中国与阿拉伯国家积极落实2022年底中阿、中海、中沙领导人“三环峰会”精神,中阿全面战略伙伴关系获得全面提升。中国成功斡旋沙伊和解,对缓和海湾国家关系以及伊朗同其他阿拉伯国家关系、增进阿拉伯世界团结、维护海合会内部稳定、推动也门和叙利亚等热点问题降温等方面起到了重要的建设性作用。面对巴以冲突不断升级,中国呼吁停火止战,通过会见阿拉伯、伊斯兰国家外长联合代表团,召开联合国安理会巴以问题高级别会议等方式,为缓解巴以冲突做出最大努力。
四、巴以冲突正在重塑中东地缘政治
以色列受到“阿克萨洪水”行动全面冲击。以色列《耶路撒冷邮报》网站12月20日发表评论称,10月7日的袭击不仅导致以色列政局发生根本转变,还使以色列社会出现戏剧性变化。每个人都意识到,12月20日的以色列不再是10月6日的以色列:以色列的自信受到了损害,以色列的安全感受到了动摇,以色列的信心也受到了影响。
美推动沙以关系正常化面临困难。本轮巴以冲突爆发前,美正在努力推动沙以两国达成双边关系正常化的协议。9月,沙特王储穆罕默德·本·萨勒曼在接受美国福克斯新闻网(Fox News)采访时称,沙以两国“每天都在接近”。然而,“阿克萨洪水”行动发生后,沙特就暂停了同以色列关系正常化的谈判,强调其致力于阻止冲突持续升级。12月22日,美国亲以智库华盛顿近东政策研究所的民调结果也显示,96%的沙特受访者认为巴以冲突爆发后阿拉伯国家应与以断绝关系。对哈马斯持积极态度的沙特受访者也从冲突爆发前的10%增至40%。约旦、黎巴嫩和埃及的大多数受访者也都对哈马斯持赞成态度。
“阿克萨洪水”行动在与以色列有关系的阿拉伯国家领导人与本国人民之间造成裂痕。加沙就像潘多拉的盒子,其隐藏的盖子已被揭开。即使以色列对加沙的地面军事行动停止,阿拉伯国家民众支持公正解决巴勒斯坦问题的呼声和街头行动也不会停止。在约旦、埃及等阿拉伯国家,示威者举起支持巴勒斯坦的横幅,戴着巴勒斯坦头巾,掀起了一场可能改变本国政治的运动。民众的愤怒情绪一旦得不到控制,甚至可能形成推翻政府的洪流。
巴以冲突升级对地区局势造成复杂影响。伊朗将以色列视为地区主要敌人,加沙战争符合其削弱以色列的长期目标。海湾君主国则陷于两难,其虽然不愿支持哈马斯,但也担心冲突升级将威胁地区安全乃至其国内稳定。如今以色列拒绝停火并对加沙进行无差别轰炸杀戮,正把沙特和伊朗推向“反以联盟”。12月4日,沙特国防大臣哈立德·本·萨勒曼与伊朗武装力量总参谋长穆罕默德·巴盖里通话,讨论两国军事防务关系。沙特政治分析家瓦吉迪·卡利蒂称,沙伊正在巴以冲突的紧张时期进行合作和建立信心。
五、巴以结束冲突的理性思考和路径
有两本书谈到的观点值得关注。一本是英国和以色列历史学家阿维·施莱姆(Avi Shlaim)将于2024年初发行的著作《洪水:从危机到大灾变的加沙和以色列》。该书援引了美国哈佛大学犹太裔学者、“大屠杀”幸存者之女萨拉·罗伊(Sara Roy)在《加沙地带:“去发展”的政治经济学》中的观点,即:加沙的可怕状态并非客观条件使然,而是以色列蓄意令其保持不发达和依赖状态的结果。虽然这一观点提出之初遭到了学术界的强烈反对,但如今已被政治学和其他学科广泛使用。
另一本是以色列文学奠基者、现代希伯来小说大师萨迈赫·伊兹哈尔亲历第一次中东战争后撰写的中篇小说《黑泽废墟》。最近“犹太文丛”首次将其引进中国,并邀请希伯来文学专家钟志清教授负责翻译。这是一部唤起民族良知的伟大作品,历经70余年仍有强烈的现实回响。该书写出了战争的惨烈和对人性的摧残,批判了军事行动给巴勒斯坦人带来的灾难以及犹太人由此产生的道德危机。在阿以问题上,许多人坚信“非黑即白、你死我活”的二元对立。但这一切实际上与犹太人“爱邻如己”的宗教理念、与阿拉伯人在一块土地上和平相处的复国理念、与作为普通人的人道主义情怀发生抵触。当时不少以色列士兵都对己方行为发出谴责:“这真的不对,我们没有权利把他们从这里赶走”。
对以色列而言,进攻占领加沙可能是本轮巴以冲突中最“容易”的阶段。后续,统治管理230万巴勒斯坦人和应对当地武装组织的抵抗活动都将耗费以色列更多人力物力,使其疲惫不堪。哈马斯是一个拥有成熟机构和强大运动组织能力的政党,有一整套关于巴勒斯坦人自由、自决的思想。除卡桑旅这一军事派别外,哈马斯还拥有妇女协会、学生协会等许多分支,已是巴勒斯坦社会结构的组成部分。更重要的是,即使哈马斯所有军事指挥官都被以色列定点清除,也会很快被更激进的新兵所取代。此轮大规模冲突必将进一步加深巴以之间的仇恨心理,短期内重启对话谈判将更加困难,国际社会政治解决巴勒斯坦问题的任务也将更加艰巨。
对巴以而言,安全必须是双向的,不能只有以色列的安全,没有巴勒斯坦的安全。虽然冲突造成了巨大的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积累了更大的仇恨,但活着的人还要生活,要有生活来源。帮助巴勒斯坦人发展经济,解决生计,并尽快恢复基础设施建设,可能是以色列医治巴勒斯坦战争创伤的“最大政治”。加快联合开发天然气资源是一个潜在选项。2000年英国天然气公司(BG)在东地中海发现价值5240亿美元的油气田,天然气储量约为1.4万亿立方英尺,其中60%应归属巴勒斯坦。在过去的20年里,以色列依靠东地中海油气田从化石燃料净进口国转变为天然气出口国。如果以色列将其中一部分收益用于逐步改善巴勒斯坦人的生存状况,以色列的安全环境应该会有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