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富汗乱局何时休

2019年10月28日
本文作者:程宏刚  太和智库高级研究员
全文6491字,读完约需14分钟。

 

导语:2019年对阿富汗来讲注定是不寻常的一年。美国与阿富汗塔利班的和平谈判一波三折,是否从阿富汗撤军,美国面临两难抉择。阿富汗总统大选结果“难产”,反政府武装力量发动数百次袭击,阿富汗国内武装冲突进入新一轮高潮。“伊斯兰国”在阿富汗扩张势力,恐怖主义与极端势力聚集势头迅猛。美国持续18年的反恐战争到底给阿富汗带来了什么?美国真的会从阿富汗撤离吗?解决阿富汗乱局的出路究竟在哪里?太和智库高级研究员程宏刚将在本文中给出这些问题的看法。

 

一、美国重蹈历史覆辙深陷战争泥潭

 

20世纪初英国地缘政治学家麦金德提出“大陆腹地说”,将中亚列为“枢纽地带”,而这个地带的中心就是阿富汗。美国著名战略学家布热津斯基认为,谁控制了阿富汗,谁就能控制中亚,控制整个欧亚大陆。近二百年来,围绕阿上演着大国势力博弈的一幕幕大戏。19世纪30年代至20世纪初80年的时间里,英国三次发动对阿战争,遏制沙皇俄国向印度洋扩张,维护英国殖民主义者的利益,但最终却败下阵来,成为大英帝国国力由盛而衰的重要诱因之一。

 

1979年原苏联入侵阿富汗,从此阿深陷10年之久的战争泥潭。原苏联争夺阿的战略目标,是与美国争夺势力范围,打通南下印度洋的道路,取得出海口。原苏联占领时期,阿社会矛盾激化,反苏运动风起云涌,伊斯兰极端势力日益猖獗。原苏联先后在阿投入约54万人的直接战斗部队,耗费巨大财力,但最后以失败告终。据原苏联国防部正式公布且被有意低估的统计数字,苏联官兵阵亡近1.4万人,伤残5万余人,耗资200亿美元。入侵阿被认为是原苏联对外政策的最大败笔,是原苏联国力由盛而衰的转折点。原苏联1989年从阿完成撤军两年后就解体了,这场战争无疑是原苏联解体的催化剂。

 

“9·11事件”后美国以反恐名义组建联军入侵阿富汗,至今已有18个年头。据美国战略与国际问题研究中心(CSIS)2019年5月发布的报告,美军在阿阵亡人数总计为2500人,受伤近2万余众,直接军费开支为7376亿美元(包括对部分国家驻阿联军部队的财政支持),如果算上向阿国民军、警察部队和政府所支出的费用,美国费用支出总额超过了1万亿美元。驻阿联军数量最多时达13万人。2014年美国开始从阿撤军,目前仍有1.4万北约联军留在阿富汗(其中美国士兵8475名)。阿反恐战争给美国带来了巨额财政负担,陷入了反恐“越反越恐”、局势持续恶化的尴尬境地。特朗普总统急于撤军摆脱困局,甩掉这块“烫手山芋”,但深陷泥潭难以自拔,处在是撤是留的两难抉择中。

 

驻阿富汗联军分布图
(图片来源:俄罗斯《国际生活》杂志)

 

二、阿富汗乱局难解

 

美国在2011年5月“海神之矛”行动中击毙本·拉登,报了“9·11事件”的一箭之仇,但反恐行动没有达到消灭恐怖势力、对阿富汗实行“民主化”改造的预期目标,阿长期政治动荡、社会分裂、经济停滞,恐怖主义猖獗依然如故,整体安全形势变得愈加糟糕。目前阿乱局主要有以下几个特点:

 

塔利班强势回潮,成为最大的反政府武装力量。塔利班政权在2001年反恐之初即被推翻,但这股政治势力并没有销声匿迹,而是在东南部山区发展组织,扩充武装力量,展开游击战。2014年美国从阿撤出大部分军事力量后,塔利班更是强势崛起。来自俄罗斯和中亚国家权威机构公布的材料显示,目前塔利班拥有作战力量4.5-5万人,并有来自民间可补充的大量潜在兵源,实际控制着阿25%的领土面积。塔利班的部队迅速向正规军发展,不断向北部地区拓展影响力,开始谋求夺取中心城市和控制交通干线。多重因素助推塔利班的再度崛起,一是塔利班有深刻的族际烙印,以阿最大民族普什图族人为社会基础,得到众多部落长老的支持;二是塔利班有打击入侵者的形象,越来越多的民众认可并支持塔利班;三是塔利班采取亦兵亦农、灵活多样的游击战方式,这种方式机动性强,再加上其部队作战经验丰富,骨干领导力量忠诚,虽然与阿政府军相比人数上不占优势,但部队战斗力较强。

 

恐怖势力以“伊斯兰国”为核心重新聚合。据来自联合国相关机构的报告,2015年,“伊斯兰国”势力在阿北部山区成立“伊斯兰国呼罗珊分支”,在楠格哈尔省设立大本营。该组织在中东失利后,阿富汗成为来自中东、中亚、东南亚地区恐怖分子和雇佣兵新的聚集地,数量已达到三、四千人。仅2018年,“伊斯兰国”就在阿实施了近40起恐怖袭击行动,建立训练营地和基层组织网,争夺对一些区域的控制权,并向中亚地区渗透。阿正在形成以“伊斯兰国”为核心,有“基地”组织、“乌伊运”和“东伊运”参与的恐怖势力勾连的新态势。“伊斯兰国”在阿发展势头强劲,主要表现在:一是塔利班内部不与“异教徒”谈判的极端分子不断倒戈加入“伊斯兰国”阵营;二是“伊斯兰国”加紧向中亚地区渗透,招募该地区有极端倾向的失业青年参加;三是中东局势进一步恶化,有更多的“伊斯兰国”残余分子向阿转移。

 

毒品贸易猖獗。说到阿富汗战乱,不得不提及毒品贸易。在国际社会的帮助下,近年来阿政府采取措施禁毒,但毒品贸易没有得到根本遏制。联合国毒品与犯罪署统计,2018年阿鸦片种植面积比上年有所减少,但仍达26.3万公顷,生产鸦片6400吨,向境外出口达5000吨,相当于600吨海洛因,占全球毒品生产量的90%。阿形成了南部地区种植、西北部地区加工贩运的毒品贸易网,每年平均有价值300亿美元的海洛因和鸦片经由巴尔干被走私到西欧。毒品贸易不仅是塔利班和恐怖主义组织的主要资金来源(塔利班控制着阿40%的毒品生产量),也是地方军阀势力、部落长老势力的争夺范围,是维持地方控制权的经济基础。围绕毒品贸易进行的利益争夺是阿局势长期动荡的重要原因之一。

 

族际、部落间冲突依旧,是阻碍国家实现和平的顽症。很难想象在21世纪的今天,阿富汗依然存在着中世纪般愚昧落后的社会形态。许多地区被传统部落组织牢牢控制,民众对部落长老和地方军阀的认知远远大于对国家的认知,部落间和国家与部落间的利益冲突,往往会引起严重的社会动荡和流血事件。由于地方势力拥兵自重,中央和地方政府只能极力笼络、安抚部落长老和地方军阀,维系一方平安。在阿多民族国家构成中,普什图族人和塔吉克族人在全国人口总数中占有65%的绝对优势(普族占40%,塔族占25%),两大民族是传统统治者,时常更换角色执掌国家政权,阿国内不断发生因权力和利益争夺而产生的族际冲突。即使同一民族内部,也时常出现血亲残杀的现象。例如,普什图族内部的杜兰尼普什图和吉尔扎伊普什图两大部落,有60个部落群体、500个部落分支经常发生流血冲突事件。部落、族际矛盾是阿长期战乱的历史性根源,也是恐怖与极端势力赖以生存的土壤,时至今日这一状况并没有多大改变。

 

中央政府无力对国家实行有效治理。美国入侵阿富汗以来,阿进行过四次总统选举。美国每年提供数十亿美元资金用于阿政府的行政经费和安全防务,但至今阿政府仍难以自立,无力对国家实行有效治理,经济停滞、暴力冲突、官员腐败等现象依然充斥着整个国家。据联合国和世界银行2018年评估,阿贫困人口仍在增长,55%的民众生活在贫困线以下,而这一数字在2012—2013年为38.3%。据美国军方2018年底公布的数字,在阿国内407个自然区域中,中央政府能够有效控制的只有74个,仅占全部领土的18%,全国人口的29%;有188个区域为政府与反政府势力争夺地区,占全国总人口的37%;其余地区政府只控制着行政中心和军营,塔利班则控制着广大的农村和山区。阿政府现拥有30余万人的武装力量,但战斗力弱,“吃空饷”等腐败现象严重,远不能胜任国家安全防御任务。

 

三、美国真的会放弃阿富汗吗

 

今年美国战略与国际问题研究中心(CSIS)公布的阿富汗问题年度报告称,美国在阿处于进退维谷的僵局。美军如果继续留下来,将会成为强弩之末,更深地陷入战争泥潭难以自拔。如果全面撤军,丢弃阿富汗,美国不仅颜面尽失,而且意味着对阿反恐战争的彻底失败。无论哪种方案对美国来讲都将是冒险,存在着很大的不确定性。

 

最近,美国和塔利班再次谋求恢复签署和平协议的谈判。根据双方拟定的协议草案,美国将在半年内从阿撤出5000名士兵,关闭五个军事基地,并承诺一年内将美军全部撤出,以换取塔利班断绝与境内恐怖势力的联系并与阿政府进行合作。国际社会对美国与塔利班的交易前景有两种不同的判断。一种判断是特朗普撤军计划并不是美国对阿政策的战略性考虑,美国不会放弃这一重要的战略要地,未来将留下少而精的战略打击和威慑力量,将直接作战任务更多交给阿政府武装力量,而美军将主要承担战略性防御、对阿国民军培训等职能。总之,美国会继续保持对阿国民军和中央政府的财政支持,以长期维系在阿的存在。另一种判断是特朗普基于巨大的财政压力和竞选连任的需要,有可能政策反转,从阿撤出全部军队。如果特朗普做出这样的决策,其中可能隐藏着美国的一个战略性阴谋,即复制美国在叙利亚的做法,通过全面撤军刺激塔利班和恐怖主义势力发展,进而引发阿局势逆转,出现更大的危机,给中亚和南亚地区制造麻烦,这样美国可以从中渔利。

 

纵观美国近年来的中亚和南亚政策,其一直在反恐旗帜下进行“大中亚计划”(GCAP)布局。美国2005年提出该计划,其核心是以阿富汗为支点,建立以美国为主导的政治、安全和经济多边机制,以保障美国在该地区的利益。奥巴马时期,由于美国在中亚推行“民主改造”政策受挫,转而主打“经济牌”。2011年7月,美国正式提出“新丝绸之路计划”,力图以阿为战略通道,建设以能源管道和交通干线为主体,连接中亚和南亚的经济圈。2015年11月,美国与中亚国家建立了“C5+1”合作机制,旨在加强美国与中亚国家在安全和经贸领域的关系。但总体上看,美国在阿陷入困局,“大中亚计划”受到中亚国家冷落,进展缓慢,没有取得预期结果。

 

当前,国际和地区局势发生深刻变化,美国挑起的对华贸易摩擦正在发展为对华全面围堵打压,对俄罗斯也在勒紧绞索、加紧制裁,对伊朗全面恢复制裁。此外,印度单方面改变克什米尔现状。这些因素使局势变得愈加复杂。有理由相信,阿富汗在美国地缘战略中的地位并没有下降,美国并不希望在中亚和南亚地区被取代,仍会维持“主要参与者”的地位和角色,会继续在阿富汗经营下去,以达到牵制中国和俄罗斯,影响印度、巴基斯坦,威慑伊朗的基本战略目标。

 

驻阿美军在行动
(图片来源:网易军事)

 

四、解决阿富汗乱局的出路

 

阿富汗是中国的近邻,两国通过瓦罕走廊相连,历史上这里是中亚、南亚文明与华夏文明往来的交通干线,也是古代丝绸之路南线最关键的路段。今天,持续多年的阿富汗战乱依然是影响中国西北地区稳定的重要外部因素。被世界多国宣布为恐怖主义组织的“东伊运”主要据点在阿富汗,通过中亚对中国进行极端宗教渗透、策划恐怖行动时有发生。因此,中国是解决阿富汗问题重要的利益攸关方。2018年6月10日,习近平主席在会见阿总统加尼时表示中国支持阿政府推进和解进程,通过政治对话解决阿富汗问题,“阿富汗实现长治久安的关键在于坚持‘阿人主导、阿人所有’的政治和解进程”。近年来,中国积极参与阿富汗问题的解决,成为不可或缺的关键一方。中国搭建了“中美巴阿四方协作”(QCG)平台,促进各方建立信任关系;建立了中阿巴三国外长定期对话机制;多次会晤阿主要反政府派别代表,积极进行斡旋和劝和工作。

 

在美国对阿富汗政策摇摆不定、阿政局持续恶化的关键时期,国际社会应积极寻求对策,形成合力,避免阿出现更为严重的危机局面。

 

加强国际合作,促使美国继续承担解决阿富汗问题的主要责任。美国在阿和平进程中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尽管国际社会要求外国军事力量撤出阿富汗,但也不希望美国此时留下烂摊子匆匆走人。普遍担忧的是,如果美国完全撤军,有可能使阿局势出现逆转。因此,中国和俄罗斯等相关国家应继续与美国合作,共同致力于阿富汗问题的解决。不可否认的是,美国在阿发动反恐战争以来,本地区国家与美国进行了富有成效的合作,在提供运输通道、后勤补给等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在阿反恐中的共同行动,或许会成为弥合目前美国与中俄两国关系的重要契合点。

 

本地区国家和区域合作组织应在促进阿富汗和平中发挥更大作用。在联合国主导解决阿富汗问题的总体框架下,本地区国家应担负起更多责任,着力在下列领域形成共识,开展行动,推动阿和平进程:一是帮助阿现政府提高自主和自立能力,支持其稳定国家政局、促进民族和解所做出的努力,对阿国防安全、反恐、禁毒领域建设给予更多投入。二是积极开展与阿的经贸联系,助其发展经济,摆脱贫穷,实现区域互联互通和经济繁荣,这是解决阿富汗问题的根本出路所在。在这方面,一些国家迈出了实质性步伐。中阿共建“一带一路”取得初步成效,在阿实施多条国家级主干道、输电线路等基础设施项目;乌兹别克斯坦与阿制定“路线图”经济合作计划,推进在阿的道路和桥梁建设。三是向阿各派政治势力施加影响,做劝和与疏导工作,支持“阿人主导、阿人所有”的和解进程,促进阿国内早日启动和谈,使未来政府组成更具包容性和广泛性。这是阿最终实现和平的根本途径。四是发挥上海合作组织对阿的独特影响力。与阿接壤的六国中,有五国是上合组织成员国或观察员国。上合组织多年来在促进阿反恐、禁毒和打击有组织犯罪中开展了许多富有成效的工作。巴基斯坦成为上合成员国后,更为该组织参与阿和平进程增加了话语权。未来,上合组织成员国在阿问题上应开展更紧密的合作,达成更多共识,拿出共同的行动方案。另外,俄罗斯主导的集体安全条约组织也是一支重要的反恐力量。今年9月,本地区国家举行“中部—2019”战略指挥演习,中俄印哈吉巴塔乌8国十余万军事力量参与,以及之后俄与哈塔两国在中亚进行的军事演习,对应对当前恐怖主义威胁都有着重要的意义。这些举措预示着本地区国家反恐合作范围扩大,正在迈上新台阶。

 

2019年6月13日,国家主席习近平在比什凯克会见阿富汗总统加尼。 新华社记者 谢环驰 摄
(图片来源:新华网)

 

加强应对网络恐怖主义国际合作。阿富汗、中亚一线恐怖活动新特点证明,利用互联网传播暴力思想、策划恐怖阴谋、传授恐怖方法,已成为恐怖主义扩散的重要手段。其特点是突破国家和地域限制,传播快且更具隐蔽性和危害性。目前,相关国家都在采取对策应对网络恐怖主义,但各国网络监管机制和政策不一,技术防范水平和手段明显参差不齐,网络反恐国际合作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当务之急,是要树立网络反恐合作意识,开展网络互联互通,建立共享、安全、开放的网络化机制。首先,各国要争取就网络恐怖主义认定标准达成共识,共同制定网络反恐合作政策法规。其次,更多地利用网络手段加强各国情报信息交流、处理国家间反恐和反极端化案件,最终建立多边的安全信息交换与处理网络平台。其三,提高网络化技术水平。针对中亚国家技术发展水平落后和资金短缺情况,中国应帮助这些国家实现网络化、智能化,在资金、技术、人员培训等方面对中亚国家给予更大支持,使网络反恐成为整个反恐链条中的生力军。

 

推动塔利班参与阿富汗和平进程。目前,国际社会对塔利班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观点。一种观点认为塔利班坚持极端宗教立场,从事恐怖主义活动,应将其排除在阿国家政治生活之外。另外一种观点则认为塔利班正在发生积极变化,与恐怖主义拉开了距离,内部“世俗化”势力正在占据上风,是一股可以争取的政治力量。但有一点认识是一致的,这就是塔利班的力量日益壮大,在未来阿的政权架构中如果没有塔利班参与,阿战乱局面恐怕还将继续下去。我们不禁回想起1992年塔吉克斯坦由伊斯兰复兴党挑起的内战,战争历时5年,造成重大民族灾难。塔吉克斯坦政府经过巨大的努力,最终与反对派签署《关于在塔吉克斯坦建立和平与民族和睦总协定》,完成对反政府势力的收编和改造。塔吉克斯坦的民族和解之路,或许对阿和平进程有借鉴意义。国际社会应赞赏和支持相关国家与塔利班接触和劝和的努力,推动阿政府与塔利班的直接对话与谈判,为塔利班成为一股正常的政治势力创造条件,最终使其融入阿国家政治生活。如果一味地将塔利班视为恐怖组织,会将其彻底推向恐怖主义一边,这将造成更大的麻烦。从现实看,塔利班处于转型时期,在“极端”与“温和”之间进行艰难的抉择。塔利班单靠一己之力难以建立伊斯兰“哈里发”国家,主张与现政权和解、重返政坛的一派正在占据上风。所以,对塔利班进行分化和改造是有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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