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梦说“梦”

2018年03月12日

初春时节,夜深还寒。是日早歇,渐入梦乡,梦境清晰:梦见自己回到40年前,一个月色映照的初春夜晚,我陪着最敬爱的首长彭绍辉(1)副总参谋长在驻地院内散步。首长如同往常一样,边走边询问:“这两天你读了什么书?”我说在读《红楼梦》。首长笑道:“你还读《红楼梦》?你晓得个么子叫《红楼梦》?”首长一生爱兵如子,与身边工作人员感情至深,经常同我们开玩笑。我当即回答:“到首长身边工作之前确实不知道。”就这么边走边聊着,首长说:“说你不晓得《红楼梦》当然是同你开玩笑的,但是你可能不晓得毛主席(2)为什么叫高级干部读《红楼梦》,而且要读五遍才有发言权……”。梦中首长的音容宛若眼前,亲切、睿智而可爱。惊醒后,我才猛觉茫茫人寰两隔。思念首长成梦也是常事,但为何会梦见首长托梦同我聊起读《红楼梦》呢?我想应当是首长生前多次叮嘱我们要爱读书、会读书,每读必究、追根探源,力求读懂弄通,特别是《红楼梦》这样的经典名著一定要多读几遍,争取多读懂些的缘故吧。如是依梦说 “梦”(3)。

 

 

 

伟人读“梦”

 

毛主席前后读过《红楼梦》很多遍,对《红楼梦》评价之高是古今任何一部小说难以比拟的。1956年4月25日,毛主席在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上发表《论十大关系》的重要讲话,在谈到“中国和外国的关系”时,他说:“我国过去是殖民地、半殖民地,不是帝国主义,历来受人欺负。工农业不发达、科学技术水平低,除了地大物博、人口众多、历史悠久,以及在文学上有部《红楼梦》等等以外,很多地方不如人家,骄傲不起来。”(4)1947年10月,党中央转战瓦窑堡行军途中,毛主席的警卫排长阎长林说警卫员伍银岭会讲《红楼梦》,毛主席听了表现出极大兴趣:“是吗?小伍!《红楼梦》你读过几遍?”伍银岭说:“读过一遍。”毛主席笑着摇头:“只读过一遍,没有发言权。”他将大手一伸,张开五指,“要讲,起码得读三五遍。”他环视左右,问:“还有谁读过《红楼梦》?”大家都摇摇头,毛主席嘿了一声:“不行哟!要读,你们都要读读《红楼梦》,不读《红楼梦》,就不知道什么是封建社会!”(5)可见,毛主席把《红楼梦》视为了解封建社会的一个重要窗口。毛主席经常讲,读《红楼梦》,不读五遍,就根本没有发言权。许多人不理解,为什么要读那么多遍才能读懂《红楼梦》。1973年5月25日在中央政治局会议上,他有过一句解释:“读《红楼梦》,不读五遍,根本不要发言。因为你不能把它的阶级关系弄清楚。”

 

1973年12月12日,毛主席主持召开政治局会议,会上他对在座的南京军区司令员许世友说:“你就知道打仗。你以后搞点文学吧。‘常恨随陆无武,绛灌无文’。你能看点《红楼梦》吗?要看五遍。”(6)毛主席在说这些话的时候,面对许世友,露着笑容。汉初的随何、陆贾两位饱学之士,由于不知兵,纵然遇到汉高祖这样的明主,遇到秦汉交替这样的机遇,也不能建封侯之业;周勃、灌婴这样的武夫,天下安定后,竟不能在太平年月有所作为。许世友以善战著称,习文不足,毛主席要求许世友读《红楼梦》,其深意不言自明,许世友对于主席给予的评价也心悦诚服。这件事,许世友将军之女许华山在近期中信出版社出版的《父亲——还原真实的开国上将许世友》一书中亦有详述。

 

毛主席曾说:“《红楼梦》我至少读了五遍。”晚年,毛主席还常将身边放置的十多种版本的《红楼梦》对照着读。其中有的版本,他不知反复读过多少遍。中南海毛主席故居里存放的《红楼梦》,就有20多种。(7)毛主席雄才大略,一生手不释卷,读书之广泛,眼光之敏锐,恐怕少有人能及。他所反复研读过的书定当不少,为何单就把《红楼梦》提出来,指点高级干部要读五遍?《红楼梦》要看五遍,首先可以抛开个人兴趣的因素考虑。如果出于个人爱好,谁都知道众口难调,兴趣各异。何况相对于马列主义经典著作,相对于正史,相对于各行业专业书籍,《红楼梦》历来是以“闲书”面目出现的,即使出于自己喜好就推荐给爱将,也没必要指点读五遍。推荐的理由,只能是《红楼梦》确有读的价值,有读的必要,甚至可能具有某种现实针对性。那么为什么一定要读五遍呢?当然是一定要从中有所收获,且是要通过反复阅读,才能从中悟出某些味道和深意。《红楼梦》被称作当时社会生活的百科全书,读个一、两遍,大观园的生活画面或许知之,但其所涉及的文化内涵却未必知之,画面背后暗藏的社会生活内容更未必尽知之。曹雪芹说《红楼梦》是“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可见,《红楼梦》之真味,不是轻易可解的。因此,读《红楼梦》必得多几遍,方能有真正的收获。

 

 

毛主席不仅喜欢读《红楼梦》,而且还喜欢读一些研究《红楼梦》的文章著作,如周汝昌、俞平伯的“红学”著作,以及青年学者的同类文章,如李希凡、蓝翎的《红楼梦评论集》。1954年,毛主席亲自发动并领导了全国性的关于《红楼梦》的大辩论。这次辩论,不仅是如何评论和研究《红楼梦》这部古典文学名著,而且以此为发轫,从哲学、文学、史学、社会政治思想各个方面,对“五四运动”以后产生广泛影响的资产阶级学术思想进行清理。这使得《红楼梦》第一次广泛地为人们所认识和接受,且影响到国外,为弘扬民族文化、批判地继承文化遗产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同时也推动了学习运用马克思主义的观点和方法来研究中国古典文学暨中国传统文化。

 

当然,清末民间即流传一个说法——“开坛不说《红楼梦》,读尽诗书也枉然”。从《红楼梦》诞生后不久,人们争相一睹为快,一时“洛阳纸贵”的情形也可见人们对这部名著的推崇与喜爱。

 

名人评“梦”

 

关于《红楼梦》的主旨,历来众说纷纭。脂砚斋《凡例》评“此书只是着意于闺中,故叙闺中之事切,略涉于外事者则简”;鲁迅定义为“人情小说”;胡适《红楼梦考证》认为是“曹雪芹的自叙传”;蔡元培《红楼梦索隐》认为是一部“揭清之失,悼明之亡”的反清复明小说。

 

《红楼梦》书中包罗万象,被称为“百科全书”。鲁迅、胡适、俞平伯、蔡元培、张爱玲这些名流大家,都对《红楼梦》有过专门的研究和解说,但因为视角不同,每个人眼里都有一部《红楼梦》,所悟到的道理也都不一样,“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正如鲁迅先生所言:“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看问题的角度不一样,看到的结果自然大相庭径,这也无可厚非。

 

不管作者的出发点是什么,毋庸置疑的是,《红楼梦》描写了封建时代末期广阔的社会历史。1961年12月20日,在中央政治局常委和各大区第一书记会议上,当刘少奇同志说《红楼梦》“讲到很细致的封建社会情况”时,毛主席说道:“《红楼梦》不仅要当作小说看,而且要当作历史看。它写的是很细致的、很精细的社会历史。”

 

毛主席指出,《红楼梦》写了封建大家族的衰亡,实际上写的是中国封建社会的衰亡,它是标志性的,是象征性的。为什么说《红楼梦》写的是封建社会的衰亡?当然一个封建大家族的衰亡不等于封建社会的衰亡,但作为封建社会缩影的贾氏家族,其衰亡过程也可以说就是整个万恶旧社会衰亡的前兆。

 

 

《红楼梦》里有这样一名话:“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在篷窗上。”通过描写封建地主阶级叛逆者贾宝玉和封建道统思想的维护者贾政之间的矛盾斗争,展示了贾、薛、王、史四大家族的衰败过程,影射了整个封建社会走向灭亡的历史趋势。

 

1964年8月,毛主席在关于坂田文章的谈话中说:“曹雪芹写《红楼梦》还是想‘补天’,想补封建制度的‘天’,但是《红楼梦》里写的却是封建家族的衰落。可以说是曹雪芹的世界观和他的创作发生矛盾。”(8)封建社会制度必然要由资本主义社会制度来代替,这是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红楼梦》则是借一家一族的衰败展示封建社会走向没落的客观必然性。封建制度的“天”是无法补的,曹雪芹主观上想“补”也是不可能的。作者主观上的希望和封建社会家族必然衰败的客观结果的矛盾,通过一件一件的具体事例、一个一个的故事、一场一场的人物活动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所以说《红楼梦》正是在这个维度上揭示了封建社会必然走向灭亡的历史规律。

 

千年遗“梦”

 

《红楼梦》描写的是数百年前的社会历史,对于我们今天来讲,仍然具有重要意义。整个《红楼梦》里边,那么多的人物,真正从内心里信奉儒家礼教、真正作为儒家文化追随者和“卫道士”的只有贾政一人,他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作为毕生追求,也希望子孙们走上这条人生道路。除了贾政之外,《红楼梦》里的人物,对于封建伦理道德那一套,多半是挂在嘴上,“阳为道学,阴为富贵,被服儒雅,行若狗彘。”这样的家族、这样的社会岂有不亡之理!彭绍辉首长不止一次地对我说,毛主席当年同他讲过几遍这个意思,这才是毛主席要求高级干部读《红楼梦》而且要读五遍才有发言权的真谛。就书言书,《红楼梦》中大观园以外的人物以道德败坏、骄奢淫逸的居多,如薛蟠出身富贵,不学无术、不务正业,只管吃喝嫖赌,打死人如同儿戏一般,视人命如草芥;贾赦与贾珍不但不以身作则,为子女们树立好榜样,反而丧尽天良坏事做尽;贾琏贾蓉这些后辈从小耳濡目染,尽干些下流勾当;赵姨娘心胸狭窄尖酸刻薄,整日挑唆儿子寻隙闹事。还有一些出场虽不多但也刻画传神的反面人物,如一心要讨好上司的门子,三言两语就显露出他的奸猾狡诈;使巫术害人的马道婆、粗陋黑心的贾环、装模作样的尼姑道士等,他们或奸或邪或虚伪;贾瑞本出身书香门第,却心术不正,不顾礼仪廉耻一心想勾引凤姐,终于色迷心窍死在凤姐手上;贾雨村为了锦绣前程,巴结四大家族,包庇草菅人命的恶霸薛蟠,为了一己之私不念旧情,不救昔日恩人之女,贪婪无度中饱私囊。《红楼梦》里的很多人物可谓是人伦尽失、天良丧尽,整个封建社会伦理道德的信仰已经崩塌。《红楼梦》描写的家族是整个社会的缩影,整个社会只有一个人或少数人真正相信社会的核心价值观,这个社会怎么支撑得住?这是一定要衰亡的。

 

 

中国传统文化,自秦以降,实际上是帝制皇权家天下的专制统治和以儒家为主流的伦理道德说教相结合的文化。早期儒家以孔子、孟子的民本主义道统为主要内容,西汉董仲舒建议武帝实行“独尊儒术”,用法家的严苛和权力的意志将儒家改造成为儒教,外儒内法、儒法合流成为制度构架,以研究帝王的“治国之道”为核心,以处理君臣关系、君民关系为线索,将政治研究与伦理道德相结合,即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三纲五常”在道德与伦理上转换自如,为帝制皇权家天下的社会统治制度提供了可行的理论支撑和社会治理过程中的文化价值评价体系。以人伦为本、师法自然、天地同参的儒家礼教成为了中国农耕宗法社会的统治思想和文化基础,为一个国家、一个社会、一个文明两千多年的延续不间断构建了“文化力”链条,也形成了中国传统文化的主基调。但随着社会的发展和世界的潮流,儒家伦理道德自身长期封闭僵化、作茧自缚,必然呈现衰亡征兆,在统治者集团、权贵家庭中不断地表象出来。从文化视野来看,《红楼梦》是中国自秦至清帝制皇权家天下统治下,社会衰亡前夕腐朽伦理道德文化衰退的一面镜子。

 

《管子·牧民》里说:“国有四维,一维绝则倾,二维绝则危,三维绝则覆,四维绝则灭……何谓四维:一曰礼,二曰义,三曰廉,四曰耻”,管仲认为,“礼、义、廉、耻”是支撑国家大厦的四根柱子。《五代史·冯道传论》则说得更为透彻:“‘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善乎管生之能言也!礼、义,治人之大法;廉、耻,立人之大节。盖不廉则无所不取,不耻则无所不为。人而如此,则祸败乱亡,亦无所不至。况为大臣而无所不取,无所不为,则天下其有不乱,国家其有不亡者乎?”

 

宗法家天下社会赖以生存的柱石“礼义廉耻”在《红楼梦》里可谓是轰然倒塌,焦大痛心疾首地说出了整部《红楼梦》中最惊心动魄的一句话:“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生来!每日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焦大恃功而骄,一味托大,但对贾家是绝对忠心的,正是出于这份忠心,他对贾家上下人伦丧尽的状态又是痛心疾首的,他作为创业者,深知创业艰难,看到后世子孙如此骄奢淫逸,一代不如一代,糟蹋了前人拼了性命艰难创业赚下的家当,所以他才以喝酒麻醉自己,酒后所言都是出自肺腑,是对贾府道德败坏、人伦丧尽的痛斥和伤心。柳湘莲对贾宝玉说过一句话:“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我不做这剩王八。”不干净的人、肮脏的灵魂在《红楼梦》里俯拾皆是,他们根本就不信封建礼教、不信儒家这一套。

 

 

《红楼梦》所书写的时代,本就是黑暗、残酷、罪恶昭彰的旧社会末世,贪官污吏横行霸道。清末吴趼人在《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中痛心疾首地写道:“只因我出来应世的二十年中,回头想来,所遇见的只有三种东西:第一种是虫蛇鼠蚁,第二种是豺狼虎豹,第三种是魑魅魍魉。”《红楼梦》正是全面展示这种社会的现状,笔锋触及相当广阔的社会,上自王公贵胄,下至三教九流,举凡贪官污吏、讼棍劣绅、奸商钱虏、娼妓娈童、流氓骗子等,显示了日益殖民地化的中国封建社会肌体的溃烂不堪。“温良恭俭让、仁义礼智信”,这些封建社会最美好的道德面纱一一揭开,最后只能是“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食尽鸟投林,只落得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说“梦”至此,似应回到本文开头的文字。梦醒之后,甚感做梦奇妙、读书有趣。常与朋友、书友、酒友聊起此梦,且依梦说“梦”。大家乐呵之余都建议写出来,以示凡人做梦是一件非常奇妙的事情,而读书才真正是人生最最有趣的事情。

 

 

注释:
(1) 彭绍辉(1906—1978),中华人民共和国开国上将,湖南省湘潭县韶山人。1928年7月参加中国工农红军,同年秋加入中国共产党。在革命战争生涯中,历任班长、中队长、大队长、团长、师参谋长、师长、军参谋长、军团参谋长、旅长、分区司令员、抗大副校长兼七分校校长、军区司令员、纵队司令员、西北野战军参谋长等职。新中国成立后,历任西北军区副司令员、军事科学院副院长、副总参谋长等职。在副总参谋长这一重要岗位上任职23年直至突发心脏主动脉破裂逝世在工作岗位上。1955年被授予上将军衔。由于在1930年的战争年代中失去一臂,人称共和国第一“独臂上将军”。
(2) 毛泽东(1893-1976),字润之,湖南省湘潭县韶山人。中国人民的伟大领袖,马克思主义者,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战略家和理论家,中国共产党、中国人民解放军和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主要缔造者和领导人,诗人,书法家。1949至1976年,担任中华人民共和国最高领导人。因担任过的主要职务几乎全部称为主席,所以也被人们尊称为“毛主席”。
(3) 《红楼梦》,中国古典四大名著之首,被认为是清代作家曹雪芹创作的章回体长篇小说,又名《石头记》《金玉缘》。小说以贾、史、王、薛四大家族的兴衰为背景,以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的爱情婚姻故事为主线,通过家族悲剧、女儿悲剧及主人公的人生悲剧,揭示出封建末世危机。《红楼梦》是举世公认的中国古典小说巅峰之作,中国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传统文化的集大成者。
(4) 《毛泽东选集》第五卷,人民出版社1977年版,第287页。
(5) 权延赤:《卫士长谈毛泽东》,北京出版社1989年版,第239页。
(6) 彭程、王芳:《中国七十年代政局备忘录》,《长河》1989年第1期。
(7) 徐中远:《毛泽东读〈红楼梦〉》,《党的文献》1994年第1期。
(8) 刘汉民编写《毛泽东谈文说艺实录》,长江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14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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