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优先”批判

2018年02月12日

导语:

从2016年的美国总统选举到2018年的国情咨文,从共和党凤凰城集会到达沃斯经济论坛,“美国优先”是特朗普始终挂在嘴边的关键词,也成为他的重要标签——很多人将特朗普的内政外交政策概括为“美国优先”四个字。这一判断貌似顺理成章,实则含混不清。因为“美国优先”并未被赋予明确定义,不同背景和立场的人对这一核心概念有着巨大的理解差异。太和智库研究员黄恒认为,特朗普看似混乱实则有一定关联性的内政外交行动,已经给美国、中国乃至整个世界带来挑战。在寻找根本性的应对和解决之道前,首先应该搞清楚“美国优先”究竟意味着什么。

 

 

一、“美国优先”是特朗普的政策起点

 

“美国优先”与其说是特朗普的政策特点,不如说是其政策起点。特朗普与其若干届前任的最大不同之处在于,他来自体制外,或者说建制外。与新保守主义之于小布什或新自由主义之于奥巴马不同,他不是建立在“理论-团队-领导人”这一传统架构上的主政者。特朗普之所以能够在共和党中脱颖而出并最终击败希拉里,表面上是因为党内竞争对手孱弱和希拉里硬伤太多;而更根本的是,面对美国在全球化中的地位变化及其衰落趋势,共和党和民主党的建制派均拿不出适当理论来支持一个看上去有效的解决方案。

 

虽然特朗普也没有建立在成熟理论上的解决方案,但他作为体制外的竞选人,反倒在“比烂”竞赛中有了优势。没有理论框架的限制,他理直气壮地指责对手:你的理论是一堆狗屎,你也是一堆狗屎。然后把争论引入对方到底是不是狗屎的套路,而无须阐释自己的思想,只是用一堆不知真假的信息和看似英明的口号来代替切实可行的方略,比如“让美国再次伟大”和“美国优先”。

 

当然,“美国优先”这句口号选择得很好,既极端政治正确,又含混不清,恰好在事实上将不同派别民众的不满表达出来。特朗普的支持者并不全是中西部的乡巴佬,至少包括福音派保守主义者、中西部“锈带”上的贫困人口(比如笔者去过的肯塔基州一些地方,当地人年平均收入只有约1万美元)、认识到自由派极左道路走不通的现实主义知识阶层(支持特朗普的少数族裔和移民往往是这一类)。他们因为反对民主党空洞、虚伪的政策而找到共识,又在“美国优先”的口号下发现了各自的栖身之所。

 

 

在保守主义者看来,“美国优先”指的是“传统优先”“白人优先”或者“美国公民优先”;在经济破产者看来,“美国优先”指的是“制造业优先”和“被金融资本压榨的普通人优先”;而在现实主义精英看来,“美国优先”其实是“现实事务优先”和“实力优先”,应该把美国从自由派构建的幻境中解放出来,聚焦美国国内外各种现实问题。他们最终形成两点共识:一是美国出了问题;二是美国现在仍然是独一无二的霸主,而且未来还会独霸世界。

 

特朗普异常聪明,当他发现“美国优先”在民众动员中的神奇功效后,很快以此为基础建立了一套反映支持者共识的逻辑体系:

 

1、前提——“美国至大”,现在、过去和未来美国都是“至大”。

 

2、为何现在的美国不像辉煌的50年代、繁荣的80年代、打败苏联的90年代或者互联网兴起的千禧年代那般强大呢?答案——这并非美国人自己的问题,而是两方面原因造成的。一是外部因素,经济全球化形成了不平等的国际贸易体系,资金、商品和劳动力的流动有问题,使得美国贸易逆差巨大,负债累累,移民夺走了传统制造业者的工作机会并导致犯罪率增加,吸大麻、堕胎、同性恋等行为泛滥,传统价值观沦丧;二是内部因素,一小撮精英把控国家政治、经济和舆论命脉,他们腐败且淫乱,受到国际金融资本驱使,利用文化多元、权利平等、全球变暖、医疗改革等各种幌子,千方百计出卖美国利益。

 

3、未来怎么办?答案——斗!弱肉强食的世界里,只有强者才是真正赢家;因为美国至大,是真正的强者,所以美国将无往不利;只要美国果断地、大胆地采取针对性反击措施,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二、“美国优先”被广泛误读

 

在特朗普竞选、上台、执政的两年间,“美国优先”概念也在不断演进。但是,由于特朗普的表达不系统且随意性很强,观者感受截然不同,存在着对“美国优先”的大量误读。正如《大西洋月刊》主编杰弗里·戈德伯格所说:“他的支持者抓住他的话不放,却不在乎他本人如何;他的敌人却只关注他本人,而不管他说了什么。”

 

 

误读 1

“美国优先”是大多数普通美国民众的呼声。事实上,它只是部分反映了美国不同阶层选民的呼声,这些选民的收入差异很大,既包括中西部最贫穷的失业工人,也包括加州富裕的农场主,按人口比例不会超过一半,因为特朗普的支持率一直保持在历任总统的最低水平,只有30-40%。这种误读的主要原因是,大多数媒体和智库由倾向于自由派的精英把持。他们脱离美国民众,对于2016年的选举结果,他们既找不到敌人在哪里,又不愿承认自身判断力和动员力的缺失,因而将责任归咎于——群众的盲目点燃了民粹主义。

 

误读 2

“美国优先”意味着重新将国家利益放在政策考量首位,特朗普因此会更加注重实际。中国也有相当多专家持这种观点。问题在于,美国从未将国家利益放在政策考量的次要位置,特朗普与希拉里的差别在于如何认识和实现国家利益。希拉里试图通过发挥美国软实力的相对优势来弥补硬实力相对下降带来的缺口;特朗普则认为只有传统制造业、就业人口、道琼斯指数、贸易差额、海军舰队吨位数才是实力标准,硬要扭转大趋势下的结构性问题,并且认为通过换人或改变谈判策略这样的技术性调整就可以达到目标。所以,从实现“美国优先”的终极目标看,特朗普其实是向落后时代的方向看齐的,比希拉里还脱离实际,只不过他谈的东西听起来更通俗易懂,更看得见摸得着。

 

举个例子,特朗普一直对传统能源产业青睐有加,上台后努力给煤炭企业放松环保管制,比如废除奥巴马时代的《清洁电力计划》。他对矿工们说:“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你们将回去工作了”。然而,根据2017年底最新的人口调查数据,当年全美人口减少最多的两个州——西弗吉尼亚和怀俄明,恰恰是美国东西部最大的产煤州;人口增长最多的爱达荷州却是一个几乎没有任何矿产资源、依靠农业(种植土豆)和服务业发展的州。这三个州,在2016年选举中,特朗普都以绝对优势获胜。选民的价值认同是一回事,趋利避害的实际选择是另一回事,他们知道煤炭工业无法振兴了,因为不经济。据《华尔街日报》测算,现在美国1兆瓦时电的煤炭成本是102美元、天然气60美元、风能45美元。传统煤区的民众想改变生活而离开,但特朗普却还在想方设法把他们留下来,不惜为这些“铁票”出台损害环保的政策,这难道不是最可笑的脱离实际吗?其实,奥巴马时代的某些政策也曾刺激过煤炭产业,2012年怀俄明的经济增速一度达到全国第四,但难以持续,它在2017年的这项排名中又跌至倒数第一。以此推论,中国企业如果受当地一时的优惠政策吸引或为了避开关税壁垒而去美国衰败的中西部投资制造业,未来恐怕会大失所望。

 

 

误读 3

“美国优先”是美国重回“孤立主义”。之所以让人产生这种错觉,有两方面因素:一是特朗普政府的贸易保护主义色彩浓郁,对全球和地区多边机制持消极态度;二是特朗普没有把普世价值、人权自由等挂在嘴边到处指指点点,对于出兵干涉外国事务更是异常谨慎。但这些都只是表象。孤立主义信奉者的理念是,不要太多卷入全球事务,不要承担太多全球责任,因为这是造成美国实力消耗的原因;美国应以自我为中心,专注于自身事务,尤其是内部事务。特朗普的支持者中不乏这样的孤立主义者,但特朗普的“美国优先”却与孤立主义有着本质区别。

 

孤立主义虽然回归内向,但依旧尊重全球化的多边体系;而“美国优先”却将美国衰落归咎于现有的全球化体系和全球化的金融资本。所以,孤立主义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美国优先”却要先把全球化体系打翻重建。一旦特朗普发现自己的政策严重脱离实际,或者共和党在中期选举中丢掉国会使其内政命令难出白宫的时候,他必然会对外采取动作。换言之,作为赌徒,孤立主义是看到要输就离场不玩了;而“美国优先”则是输得多了便开始质疑大家都在出老千,要把赌场砸了重建,而且必须建一个保证美国只赢不输的赌场。

 

以NAFTA(北美自由贸易区)为例,它堪称全球范围内区域性多边贸易体系的样板,美国借此获得了更大的市场、墨西哥的廉价劳动力和加拿大的便宜资源。但特朗普却置各种好处于不顾,仅仅因为存在贸易赤字,就认为美国吃了亏,就要逼着这两个国家重新谈判。

 

所以,千万不要觉得可以利用全球化的多边体系来制约特朗普,也不要以为可以在多边合作框架中找到许多回旋余地,更不要幻想“美国优先”会给中国造就一个宽松的发展环境。相反,多边合作是用来孤立特朗普的途径。与此同时,必须做好与美国1对1交手的心理准备,当然最好是能让它知难而退,必要时可以考虑先拿日本开刀。

 

 

其它对“美国优先”的误读还有很多。比如,它到底是不是种族主义,特朗普以黑人就业率的提升来证明自己并非种族主义者或白人至上主义者,他的相当一部分支持者也的确不是种族主义者。但是,“美国优先”的逻辑却是种族主义的,它拒绝承认一个基本历史事实,即没有任何一个国家或族群不会走向衰落,而理由仅仅是因为美国是美国。这进一步超越了“美国例外论”,变成了“美国永恒论”。特朗普实际上在用美国不会衰落来为自己的各种霸权主义行径做道德背书。

 

事实证明,这种简陋而落后,显然不足以处理当今世界复杂变化和挑战的世界观,对赢得失望的美国选民确实有效。特朗普于是就以其为内核,进而在其基础上衍生出“美国优先”政策。

 

三、“美国优先”政策的真实特点

 

由于特朗普的执政不是建立在“理论-团队-领导人”这一传统基础上,而是在“领导人-理论-团队”的新型架构中,其执政体现出许多新的方式,比如“推特治国”——并非新媒体时代中的推特已强大到无所不包,而是总统先生需要个性推文和与粉丝互动所带来的传播力度与自我价值感。

 

因此,必须用非传统的方式来解构“美国优先”政策,其特点如下:

 

1、政治大于政策。特朗普在过去一年中颁布了许多行政令,也废除了奥巴马时代的大量法令,可谓“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缺乏持续推进的清晰思路。其根本原因是“美国优先”政策还在完善和变化中,目前最多只能算路线。它是一场典型的特朗普式集会演讲的变体,密集点状攻击,跳跃导出结论,现场热闹非常,纯粹为了取悦自己和支持者,并没有经过深思熟虑的重振美国的战略,以及反复权衡后规划的路径。

 

在特朗普纷杂的政策中,也可以梳理出一些规律,即“两个凡是”。对内,凡是奥巴马支持的,必须废掉;对外,凡是多边的,必须重来。前者被认为是内部出卖美国的标志,后者则被认定为造成美国衰落的外部主因。

 

 

在国内,除了医改和税改这种超级大动作,特朗普政府还要继续拿前朝旧规开刀。如果说医改和税改尚看不清长期利弊,其改动的大量细小规则常使人有损人不利己之感。比如废除雇主对女性员工避孕药物的强制性保险,真能为企业节约多少成本吗?比如缩小犹他州国家纪念碑保护区的面积,除了展示对传统能源业的善意并“打脸”准备重出江湖的共和党大佬罗姆尼,看不出其它动机。

 

在国外,以前美国总统仰仗的全球化多边组织和框架,联合国安理会、教科文组织、世界贸易组织等都是特朗普的抨击对象,更不用说已经退出的《巴黎气候协定》,而盟友们苦苦搭好的TPP(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盟主宝座被他一脚踢开,北美自由贸易协定也几近撕毁。这就让友邦颇为惊诧和不安,怀疑他是不是被俄国黑客抓住了把柄,还是被中国商人用生意搞定。

 

其实,对现有世界政治、经济体系发起挑战,本就是特朗普的政治特点,就是总统支持者们所理解的“美国优先”的应有之意——那些盟国凭什么一边享受着美国的安保承诺,一边还赚着美国人的钱?既然如此,不管是亚太地区小跟班,还是跨大西洋伙伴关系,都是要打击的对象。

 

2、凶恶加上欺诈。关于特朗普的凶恶,媒体已有太多报道,包括称萨尔瓦多、海地和非洲国家为“粪坑国家”;上任第8天,怒摔澳大利亚总理特恩布尔的电话;最形象化的“美国优先”行为就是2017年北约首脑会议上,一把推开黑山总理马尔科维奇,自己站到队伍前列。

 

而欺诈更是特朗普早年经商时最惯于采用的策略,甚至是打高尔夫球时的惯用伎俩。他绝非诚信之人,乐于在对手面前张牙舞爪,而不会因为“纸老虎”本质被戳穿或者作弊被抓住而感到羞愧,更不会因为对手屈服而施以恩惠。

 

 

特朗普的“美国优先”拒绝遵守任何规则。在他的逻辑中,只要不能在现时现刻确保美国永远占大便宜的规则,就是“美国优先”的障碍,就应该被废除和修改。这也是特朗普与奥巴马时代美国政府的本质区别,澳大利亚总理特恩布尔之所以跟特朗普起争执,就是不理解这点。特朗普说,履行奥巴马政府达成的难民安置协议十分困难,因为这个协议“很愚蠢”,“将让我们处境十分糟糕”,而特恩布尔告诉特朗普“协议就是协议”,还敦促后者“行事要有诚信”,简直是对牛弹琴。

 

其实,从现有情况看,“美国优先”政策在国际上最直接的受害者未必是中国和俄罗斯,尽管两国被特朗普在《国家安全战略报告》中列为主要对手。得益于与美国多年的竞争历史和相对独立的安全体系,中俄有能力不被讹诈;而享受惯了美国安全福利的国家则不同。前英国情报机构负责人约翰·索沃斯曾在2017年秋天世界政策大会期间的外交人士集会上指出:“今后美国提供的保护是有条件的了。”那么条件是什么呢?在特朗普看来,“美国优先”就是这些条件美国说了算,不能讨价还价,永远一家通吃。他赌的是,这些国家出于对地缘政治宿敌的恐惧,愿意付出任何代价继续依附美国。越来越多的国家,从东南亚到波斯湾再到大西洋,都已经感受到“美国优先”是一场被迫选边站队的游戏,而自己的选项并不多。

 

3、分裂压倒融合。在美国国内政治斗争中,特朗普也惯用讹诈招数。但民主党和共和党建制派并不吃这一套,双方斗争已逐渐变成以国家利益为筹码相互讹诈的游戏。“美国优先”这四个字固然不错,但得先看美国是谁的美国,只有自己说了算的美国才能优先。正如《纽约》双周刊10日评论所言,两党之间现在回到了“部落冲突”年代,不要规则、不准妥协、要求效忠。为什么一个“通俄门”调查搞掉那么多FBI局长?因为在部落战场上没有独立调查存在的空间。

 

通过如下这份原载于《经济学人》的图表,可以清楚看出目前美国民众观点两极化的趋势。

 

 

这张表上三幅图,分别展示了1994年、2004年和2017年,由两党引领的社会政治意识分歧状况。蓝色代表民主党、红色代表共和党,横坐标左侧为坚定的自由派、右侧为顽固的保守派,纵坐标竖线分别代表两党中间派。从三幅图的对比中可以看出,2017年,两党中间派的分歧急剧拉大,两党及其所代表的自由、保守两派能够形成共识的交集部分严重减少。

 

笔者最近与一位加州的民主党市长聊天,他刚在华盛顿参加了全国市长会议。他的直观感受是,以前民主党人和共和党人虽然在大多数问题上观点不一致,提出的解决方案也不同,但最终可以通过磋商来解决;而现在,只要一方提议,另一方要么说不,要么威胁对着干。这位市长认为,总统与国会民主党团就DACA(童年入境暂缓遣返计划)问题的斗争就是典型例子。照以前的两党绝对可以谈拢,但现在很难。特朗普把它和国会批准美墨边境墙资金挂钩,否则就将其废除,民主党的还击方式是拿批准政府日常预算开刀。特朗普反过来说,政府关门就关门,反正都赖民主党。最后,初始问题悬而未决,选民们看了一季为“美国优先”而奋斗的感人肥皂剧。

 

不仅是特朗普这一个巴掌,将融合、多样性这些词汇挂在嘴边的民主党政客们也一样的“自我优先”。从本质上看,特朗普的“美国优先”并未超出美国传统政治风格,因为他不可能颠覆资本对美国政治的控制,只是在运作方式上表现得更加极端。美国企业公共政策研究所(AEI)专家卡林·鲍曼接受法国《回声报》采访时称,“这位总统的选择非常常规:行政、司法、防务、与国会的关系、税收政策和法规改革都符合共和党的方针。”

 

 

总之,“美国优先”与其说是一种政策,不如说是一种心态和一种全球化背景下美国处于衰落过程的世界观,糅杂着老式的保守主义、种族主义、孤立主义、民粹主义和霸权主义的部分特点,是一种新的世界观。特朗普的“美国优先”正在将美国内外政策部落化,真的是中国提出的“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的对立面。

 

它同时也是一种危险的世界观,体现着一个历史上罕见的美国,狂躁且不自信,通过指责他人而非自我发展来寻找认同,在某种程度上复刻着魏玛共和国时期的扭曲。尤其当这种世界观承载并集中体现在一个人身上的时候,其潜在危害尤其可怖。“美国优先”如今在某种意义上就是“特朗普优先”,虽然暂时看不出会造成美国崩溃,却会加速美国的分裂与衰落,更会造成世界的动荡与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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