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2月15日，“维谢格拉德集团”（Visegrad Group，以下简称“V4集团”）在匈牙利首都布达佩斯以北40公里多瑙河畔山顶的维谢格拉德城堡成立。那天，作为新华社常驻布达佩斯记者，周东耀应邀采访集团成立会议。头夜大雪，开着车艰难爬上古堡山顶，居住在这个当年曾上演争权夺利、尔虞我诈的王宫废墟旁的酒店里，心中总有一种历史沧桑、阴差阳错的感觉。作为东欧剧变中的胜利者，波兰总统瓦文萨、捷克斯洛伐克总统哈韦尔和匈牙利总理安托尔在会后的记者会上自然是意气风发、踌躇满志回答我们的问题，三国领导人商谈后决定在解散华约和经互会组织方面密切合作，在建立多党议会制和向市场经济过渡方面交流经验，在加入欧共体方面协调行动，加强彼此间合作。V4集团成立后10天，华约的主要成员国在布达佩斯会议上宣布华约将正式解散。1992年12月捷克和斯洛伐克分别独立后，集团成员国由三个变为四个，这四国于1999年3月加入北约，2004年5月加入欧盟，完成了“东倒西歪”过程。V4集团成立20多年来经历过风风雨雨，但从未像现在这样被那么多人所关注，其作用也从未像近几年那样突出。从V4集团中可以看出欧盟内部的一鳞半爪和欧盟未来的发展前景，这对我们把握中欧关系大局和中国--中东欧关系至关重要。
V4集团成立的客观原因是除波兰外，其他三个成员都是小国，四国的国土面积加起来一共53万平方公里，人口总数还不到6500万，也就差不多法国这么大，但四国又互为邻国，宗教、文化、民族特性都有相似之处，尤其是近代都曾遭受德国法西斯侵略和苏联控制，都经历过社会主义失败的教训，都有加入北约和欧盟的心态，因此具有很多的共同语言，通过抱团取暖、壮大力量、共同发声，可以在国际上争取更多利益。四国的共同特点是民族主义情绪强烈。从波兰1956年的波兹南事件到1980年的团结工会运动，从1956年的匈牙利事件到1968年的布拉格之春，在苏联控制的40多年中，人民反抗苏联的斗争从未消停过。
V4集团在加入欧盟前，为达到入盟标准而不断努力。入盟头几年，四国一方面刚从剧变中走出来，起点低，又要适应欧盟多如牛毛的法律法规制度。另一方面当时执政党还算中规中矩，走极端少，整体表现比较平静，但波兰屡屡成为欧盟眼中的“麻烦制造者”，类似捷克总统府不肯挂盟旗等事件也频频不断。从2010年起，第二次执政的匈牙利欧尔班政府由于在国会中拥有三分之二的多数票，调整宪法法院大法官、多次修改宪法、制定新媒体法和控制舆论等，步子之大令欧盟领导人瞠目结舌，称匈是“欧盟异端”，要把匈“开除出欧盟”，并采取经济惩罚等手段，一度冻结对匈的13项援助项目。美国有人骂欧尔班是“法西斯独裁者”，欧尔班也毫不客气，称“布鲁塞尔是当年的莫斯科”，对美也是强硬回击。2014年，欧尔班再次以三分之二多数胜出，匈牙利继续贯彻“疑欧向东”政策。
无独有偶，2015年波兰保守和疑欧的法律与公正党在总统和议会选举中获胜，政策大幅右转，在调整宪法法院人事和修改媒体法等方面的做法和匈牙利如出一辙。欧盟对波兰的激烈批评和调查反而使波匈的观点更加接近，V4集团也更觉得要协调立场，共同应对欧盟压力。2015年夏天的欧洲难民危机又让V4集团找到了难得的合作契机和共同语言。由于四国在历史、宗教、价值观、经济发展水平和民族主义情绪等方面相近，四国普遍不愿接纳来自中东的难民，并在当年的6月19日在斯洛伐克首都布拉迪斯拉发举行峰会，一致反对欧盟委员会关于向欧盟国家强行摊派4万难民的建议。匈牙利从年初起就修铁丝网阻止难民过境，并点名批评德国总理默克尔的难民政策。2015年9月4日，V4集团在捷克首都布拉格召开会议，会后四国发表声明，又一次拒绝欧盟提出的重新分配12万难民份额的方案。难民问题成为V4集团和欧盟之间一个解不开的死结，双方矛盾也进一步扩大。其实明眼人一看就清楚，双方矛盾的核心就是利益相悖：德国等国高举人道主义旗帜的背后，有补充劳动力的强烈需求，而中东欧民众不愿意涌入的难民影响自己刚好起来的生活，对中东穆斯林有本能的排斥心理，执政党自然不会为了难民丢掉选票。在这个过程中，匈牙利总理欧尔班冲锋陷阵抨击欧盟领导人，认为自己才是难民路线的正确代表，波兰、捷克、斯洛伐克等V4集团成员国领导人也前呼后应，成为欧盟中的盟中之盟的反对派，使欧盟领导人十分头疼。
中东欧国家本来就是欧盟中的“二等公民”，但V4集团四国既不能像保加利亚等国那样“温良恭俭让”，也不能像波罗的海三国和其它小国那样沉默不语，虽然在政治、经济、历史、人文等各方面影响力同老牌欧盟成员国无法匹敌，但桀骜不驯的民族特性和反抗性格使他们又不甘心完全服从欧盟的领导。波兰、捷克、匈牙利三国条件已足够，但至今也不肯加入欧元区，唯恐财政主权旁落，因而对英国脱欧削弱了欧盟中未加入欧元区的力量感到可惜。欧洲难民危机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以这个问题为抓手，在政策和民心上占据上风，让恐袭和麻烦缠身的欧盟领导人失去面子，让本国的选民心悦诚服地认为他们选择的领导人是正确的，下次还要投他们的票。匈牙利反对派2016年2月28日在欧尔班一次讲话后评论说，欧尔班与现实完全脱节，生活在梦魇中，“把自己想象成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人物和欧洲未来的决定者”。在当前欧洲极右势力和民粹主义兴起的背景下，V4集团国家领导人的一些表现有其产生的土壤，而且在这些国家相当有市场。
2016年6月23日英国脱欧公投后，V4集团在欧盟成员国中反应最为强烈，利用这一机会，用各种方式批评欧盟的错误。V4集团四国这么做的目的是为本国争取更多的利益，为执政党在国内争取更有利的执政地位。2016年7月21日，V4集团四国首脑在波兰首都华沙讨论和协调英国脱欧公投后的欧盟形势和四国立场，为9月中旬在斯洛伐克首都布拉迪斯拉发举行的欧洲理事会会议做准备，并在欧盟峰会上提出联合建议。2016年9月24日，四国首脑在会后的记者会上强调说，欧盟现行的难民政策是英国脱欧公投的主要原因，欧盟必须改革，把更多权力还给成员国。波兰总理希德沃认为，欧盟机构的现状已不能满足欧洲人民的期望，在英国脱欧公投后应当开展新的讨论，强调V4集团在欧盟改革问题上非常迫切，并将提出可以使欧盟更加强大的建议。捷克总理索博特卡认为，会议为V4集团在欧盟峰会上提出共同主张奠定了基础，使其在欧盟改革中起到引领性作用。斯洛伐克总理费佐在谈到难民危机时强调难民带来的安全风险增加，现在是应该公开讨论危机的时候了。匈牙利总理欧尔班说，英国脱欧将使欧盟丧失全球性组织地位，变成一个地区性组织，原因是欧委会在难民问题上做出了错误的政策，损害了同英国的关系，现在应该澄清立场，不能含糊其辞。
2016年10月2日，匈牙利还就欧盟摊派难民问题举行了公投，其目的是用全民公投的方式来否定欧盟的摊派难民政策，从而确认匈牙利政府目前的政策，为2018年执政党赢得议会大选奠定基础。同英国公投不同的是，匈牙利这次公投不用像英国那样承担“国家退欧、政府垮台、首相辞职”等极大风险，选民只需要对政府提出的“您是否愿意不经过匈牙利国会同意，而由欧盟全权决定在匈牙利的难民安置问题？”作出是或否的决定。显然，这个问题本身就把欧盟同匈牙利国会的意见对立起来，在当前匈牙利大部分人都不情愿接收难民的情况下，公投的结果是显而易见的。虽然公投结果是98.3%的参与者支持政府立场，但这次公投却因只有39.9%的选民参加而无效。捷克总统泽曼在英国脱欧公投后表示捷克也可以公投，让捷克人民表达自己立场。但其实捷克目前并不具备公投条件，因为国内并没有就留欧或退欧问题发生争执，捷克多数人也愿意留欧。
英国脱欧后V4集团最担心的是随着英国成为非欧盟成员国在劳动力自由流通政策方面的变化，V4集团国家在英国务工人员的出路和待遇问题。据官方统计，目前在英国工作的波兰人多达80万，捷克有5-6万，匈牙利约有5.5万。《金融时报》有报道称，英国脱欧公投后，国内出现一股排挤、仇视中东欧人的倾向，捷克总理索博特卡警告说：“外国工人是英国经济的一部分，为英国的繁荣付出了劳动，种族仇视最终将伤害英国自身。”《金融时报》认为，索博特卡的言辞反映了中东欧官员的普遍观点，即在与英国就脱欧问题进行谈判时，必须首先维护其本国公民在英生活和工作的利益及特权。
V4集团国家在利益一致时共同对外，立场鲜明、观点犀利，如利益不一致时也会各干各的，互不干涉，有矛盾时讨价还价，毫不客气。
波兰外交政策是典型的“亲美仇俄”，在V4集团中独此一家，其程度在欧盟国家中也很罕见。由于历史、地缘、民族等方面的原因，以及解不开的卡廷事件、卡钦斯基总统空难、乌克兰危机，波兰人对俄罗斯的仇恨普遍存在，过去几年欧盟因乌克兰事件制裁俄罗斯时，波兰是最坚定的支持者。相反，由于800多万波侨在美国和一些历史原因，波美关系是“亲上加亲”。美国对波兰的和平演变是最成功的案例，目前波兰是美国为首的北约部署军事力量和武器对抗俄罗斯的主要基地，波兰则把美国和北约作为对抗俄罗斯和保障安全的最大保护伞。
不同的是，波兰之外的V4集团其它三国对俄罗斯的态度并未这么极端，三国的能源部分或大部分依赖俄，因此对俄关系保持一定友好，包括在乌克兰危机期间，对俄制裁都留有分寸。捷克总统泽曼参加了索契奥运会，并邀请普京访捷；匈牙利总理欧尔班还和俄罗斯总统普京签订了俄帮助匈扩建核电站的协议。
历史有时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纵观V4 集团国家过去对待苏联、华约和经互会以及现在对待欧盟的方式，不管过去的苏联和现在的欧盟、德法等国本身有多少问题，V4集团国家为什么和其它国家有着那么大的区别？分析来看，当年北约和欧盟东扩是西方为了从政治和经济体制、意识形态和势力范围内彻底融化这些前社会主义国家，防止后共产主义东山再起，先后花了10到15年时间改造这些国家，尤其从法规上完全绑死后才让他们加入北约和欧盟。虽然V4集团在经济上收获了不少好处，但他们依然故我，在欧盟中扮演特殊的角色。当然，这些国家内部也分几派，亲欧派或是疑欧派上台，政策上会有区别，但从长远来看，这些国家的基本态度不会改变。因此，V4集团的外交政策还将继续下去，但在不同情况下也会作些调整，比如首先是同英国的关系，会随着欧盟同英国的脱欧谈判而改变。
V4集团四国既是欧盟成员国，又是中国和中东欧国家16+1合作机制成员，中国与四国的双边关系普遍历史悠久并且友好。尤其是近几年习近平主席先后访问捷克、塞尔维亚和波兰，中国与中东欧各国的战略伙伴合作关系进一步加强。同时这四国也是我“一带一路”倡议在欧洲落地的重要沿线国家，做好这四国工作对推进中国—中东欧合作和中欧关系发展具有重大意义。
第一，V4集团四国和塞尔维亚、罗马尼亚几乎占中东欧16国总面积、人口、经济总量及与我国贸易额、投资额的85%以上，是我国发展对外经济关系的重点。但由于我国同V4集团国家已有双边和“16+1合作”、中国—欧盟（除塞尔维亚外）三重关系，没有必要再单独与V4集团建立关系，这样也可消除欧盟不必要的顾虑。
第二，随着我国经济不断发展、国力日渐强大，我们欢迎V4集团国家搭乘中国快车为本国经济服务，包括欢迎这些国家参与“一带一路”国际合作，但由于我们对相关国家的议会选举和政府更迭制度及法律法规了解甚少，前几年中国中铁公司承建波兰高速公路项目就惨遭失败，教训极其深刻。因此，在“走出去”的过程中特别是签订大的经济项目时，要随时做好应对相关国家政局变化、欧盟干预和不测事件带来的消极后果的充分准备。
第三，我国同这些国家的政治制度、意识形态和经济体制毕竟不同，V4集团四国中除匈牙利外，都发生过政要接见达赖等对华不友好事件，此外，在承认我国市场经济地位上也表现欠佳。对此，我们一定要有充分思想准备，制定好应对方案。建议在合适时机，对罗马尼亚、匈牙利等国进行高访，在提升双边关系水平的同时，保持各国间的平衡，从而促进“16+1合作”和中欧关系的健康可持续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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