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期以来，中国人心目中安定平和的泰国，其实一直有一块暴力事件频发、让曼谷当局感觉颇为棘手的国土，即南部三府，北大年、也拉和陶公。2017年5月9日，泰国南部北大年府一家大型购物中心发生连环炸弹袭击，至少造成58人受伤。
根据太和智库研究，泰南的分离主义，有些历史成因，但目前更多的是当地社会上层拿来讨价还价之用，而少有基层信众的自发行动。泰南袭击呈现几个特点，一是时间上相对孤立，二是使用简易爆炸装置，三是针对平民和没有武装的公职人员。总体而言，与其说是宗教因素的分离主义，不如说是一群有当地上层幕后支持的武装悍匪。
形成这一状况，原因颇多。从地缘政治角度分析，泰南最显著的特点就是穆斯林人口比例高。泰国是以佛教为国教、佛教徒占人口比例超过80%的国家，而在泰南，情况恰好反过来，穆斯林人口占差不多80%。历史上，与英国撤离留下印巴问题一样，作为东亚佛教文化圈与东南亚伊斯兰文化圈的交界地带，西方殖民主义并不基于民族自决和文化认同的随意取舍，使得这3个迟至18世纪才并入现代泰国版图的府，并未形成共同的民族意识，反而随之伴生了分离主义思潮和分离主义势力。这股势力如同鬼影伴随着泰国现实社会的变化，与当地的贫困问题、利益分配问题、权力问题纠合在一起，时而爆发，时而潜伏。2000年以来，全球化的伊斯兰激进主义和东南亚邻国出于地缘政治考量忽左忽右的政策和暧昧态度，进一步加剧了问题复杂性，形成了“泰南综合症”。“泰南综合症”这个概念于2003年由泰国南部也拉府警察总监在与太和智库研究员讨论时提出。他说，每一个人在谈论泰南暴力事件时都是瞎子摸象，因为没有人能掌握全部事实——动乱可能与这里蓝灰色酸性过高的土壤有关，也可能与千里之外伊斯兰国发布的一个开斋节行动指令有关。
分析“泰南综合症”的意义在于，在这样一个远不如中东甚至欧洲暴烈的地方，它在本质上与阿富汗、叙利亚或者马格里布地区的问题具有共性，因而就有可能成为一个相对安全的活检样本，有助于深刻理解分离主义、宗教极端势力、贫困问题等如何混杂在一起，又该如何治理——尽管目前的治理现状并不乐观。
青年国际关系学者孙中华撰文梳理泰南问题的历史由来，以及不同历史时期泰国政府应对处置的政策举措，并总结出部分启示与思考。虽然对策建议部分仍有待补强，但仍不失为供读者理解和思考“泰南综合症”的一份辅助材料。
北大年、也拉、陶公三府地处泰国最南端，紧邻马来西亚，是泰国最大的穆斯林聚居地，同时也是历时多年的泰南穆斯林独立运动与极端恐怖势力的发源地。
泰国约有穆斯林人口750万，约占泰国总人口的12%，其中18%的穆斯林人口聚居于泰国南部三府，主要属于逊尼派，其中北大年穆斯林人口比例最高。
北大年位于暹罗湾南部，自古就是海上商路的重要中转港。该地区曾属于北大年苏丹国（马来半岛上诸多独立苏丹国中的一个），明朝文献称之为大泥。从13世纪起，北大年苏丹国便向临近的泰族政权素可泰王朝纳贡，之后大城王朝建立，双方继续保持朝贡关系，但北大年在内政上仍保持独立。
18世纪，泰族曼谷王朝彻底吞并北大年苏丹国。被吞并初期，当地穆斯林居民仍可以保有一定独立性。但随着以泰族为主体的现代化国家建构成型，泰王中央集权统治逐步深入，加之19世纪末英国从马来半岛的北上进逼，泰国开始加强对北大年的怀柔统治，并通过“改土归流”废除北大年苏丹。1909年泰国与英国签订协议，正式确认泰马边界，最终使得北大年苏丹国六成地域划归泰国，四成划归英属马来亚。自此泰南三府当地行政人员不再由北大年王公担任，而是由泰国政府直接委派官员并联合当地穆斯林精英进行治理。与此同时，北大年原先享有的司法权也被进一步剥夺，当地传统伊斯兰法只有在泰国法律规定的范围内才有效力。由于这一时期泰国政府对北大年实施相对宽松的同化政策，因此当地穆斯林势力并未出现强烈反弹，民间异见也相对可控。
20世纪30年代末，时任泰国总理銮披汶将国名由暹罗改为泰王国（意即自由之地和泰人之国）。这次更改国名一方面彰显了泰国作为东南亚唯一一个独立国家的地位，另一方面也体现了泰国追求构建单一民族国家的泛泰主义思潮。正如泰国国歌所颂，“泰王国是糅合了泰人的肉躯与血统构成的”。这句歌词充分体现了当代政治学理念中“国家--民族” 一致的理念，而对泰国来说，民族身份认同的第一表现就在于是否使用泰语，是否信仰佛教并遵从泰族文化与价值观，是否认同泰王为国家最高首脑。在这种思潮的支配驱使下，泰国政府对泰南三府及其周边地区的“泰国化”改造进一步加强：一是对原有的穆斯林自治区域实施与全国相统一的府县化改制；二是泰南三府行政权一律由国家内政部直辖管理；三是在社会生活方面去伊斯兰化，进行泰语及泰族风俗同化改造；四是同步进行具有明显西方特色的现代化改造。这一时期泰国政府强力推行身份认同转换政策，使泰南穆斯林开始感受到一种巨大的压力和不适，当这一压力无从发泄，日积月累便成为日后分离运动产生并逐步走向暴力化的动力。
1947年泰国军事政变后，泰国军政府再次加快对泰南穆斯林的同化进程，同时切断泰南穆斯林与邻国马来西亚的联系，试图将泰南穆斯林由马来族穆斯林塑造成泰国穆斯林。1948年，銮披汶再度出任总理，并在其任内逮捕了对泰国政府同化穆斯林政策持批评态度的伊斯兰学者、泰南穆斯林精神领袖哈吉苏龙。虽然哈吉苏龙后来获假释，但一直处于软禁状态，并于1955年再次被捕后神秘失踪。泰国政府将哈吉苏龙的伊斯兰改良运动定义为煽动泰南独立的暴乱动员，此观点完全不符合泰南穆斯林的认知，加之1957年马来亚脱离英国殖民统治获得独立，刺激了当地的民族觉醒，使得泰南穆斯林民众对泰国政府的怀疑与抵制进一步加深。在政治与宗教，种族与意识形态的复杂交织与共同作用下，泰南武装叛乱的潘多拉魔盒终被打开。
1960-1998 年
这一时期， 抱持独立诉求的泰南穆斯林分离组织陆续成立，其目标是移民（hijra）、信仰（iman）与圣战（jihad）。这些组织主要通过伏击、绑架、暗杀、抢劫、破坏、炸弹袭击等手段，制造恐怖气氛，意在逼迫泰国政府妥协，弱化泰国政府对泰南三府的控制，最终争取脱离泰王国获得独立。
为应对泰南分离势力威胁，除军事行动外，泰国政府也采取了更为全面的措施。1978年泰国政府开始组建旨在统筹泰南边境四府（同为泰马边境的沙敦府局势相对稳定，后改为针对泰南三府）军事 、政治、经济、社会及对周边国家外交的协同管理委员会，1981年该委员会改制为“泰国南部边境州府行政管理中心”。该中心先是由泰国第四军区实施军管，1996年转隶为总理直管，它是泰国政府对泰南三府施展硬手腕和笼络培养穆斯林代理人的重要依托。
1997年时任泰国总理川·立派颁布《泰南边境国家安全法》，该法案进一步加强了泰马边境的管理效能，一定程度上有效阻止了分离势力同马来西亚支持者之间的联系。同年泰国政府成立“泰国穆斯林中央委员会”，该委员会旨在促进泰国穆斯林在宪法范围内保护和传承伊斯兰传统，更好地处理涉及伊斯兰信仰的各项宗教及民生事务，充当着泰国政府与各地穆斯林民间协调中介的角色，同时委员会还提供奖学金，支持穆斯林学生进修学习。助学政策，使得一批又一批泰南穆斯林青年学生开始有机会了解泰国其他地区的风土人情，并对国民概念有了进一步的理解。然而，由于这项政策未能广泛惠及广大农村地区的穆斯林学生，加之当地政府运作不公开，使得政策初衷与成效之间落差较大，政策作用成效不彰。此外，由于缺乏一批既通晓当地穆斯林事务和语言，又值得信赖的基层行政人才，泰国政府意图通过怀柔政策赢取人心、铲除分离势力生存土壤的效果也不甚理想，泰南穆斯林民众依然对政府怀有极大疑惧，包庇隐藏恐怖分子的情况时有发生。
1998-2006年
1997年金融危机后，泰国政府除了军事上高压清剿恐怖分子外，经济上已无太多能力改变长期困扰三府的贫困和失业问题。持续的动乱阻隔了投资，造成当地整体产业落后，人均收入远低于临近地区。同时，当地行政人员中佛教徒比例越来越高，而经济部门又多为华人掌控，这进一步加剧了当地广大穆斯林对政府反恐行动和地区政策的心理逆反。同时，经济上的凋敝也使得更多底层穆斯林加入到恐怖组织中。从2001年开始，泰南开始出现大规模恐怖袭击，2004年库塞清真寺惨案更将大规模恐袭浪潮推向了一个高潮。
他信上台后利用武装警察，采用强力手段处置一切可疑的穆斯林。2002年，泰国南部边境州府行政管理中心因被怀疑效忠反对派民主党而被解散，两年后该中心虽重新组建却转隶泰国国内安全维持部队。他信执政后期在对泰南穆斯林政策上仍然缺乏柔性，警察强权使得当地原有的政治法治生态和社区信任平衡被打破，人们的日常生活受到极大影响，同时这种二元对立的状态也进一步加深了泰南穆斯林和佛教徒之间的隔阂对立。自此泰南更大规模的动荡与恐慌拉开了序幕，而恐袭目标也由军警扩大到泰族政府官员、教师和僧侣，甚至包括亲政府的穆斯林官员，大批佛教徒开始选择逃离泰南三府。
2007年至今
他信政府被政变推翻后，泰国陷入了持续的红黄两派政治对立，一方暂时得势，在野的另一方就会以街头抗争回应。阿披实当政时期，红衫军曾提出泰南三府区域自治方案，但终因两派恶斗、政局不稳、政令不通而付诸东流。红黄两派的政治对立与缠斗，也为国际伊斯兰恐怖势力向泰国南部渗透提供了可乘之机，同时也令泰国政府错失统一政策、改善泰南三府治理的时机。直到2014年5月泰国再次发生军事政变，以维稳为根本目标的军政府才发现泰南三府的形势已经严重失控。
这一时期泰国政府对泰南三府控制力的持续弱化，以及国际伊斯兰恐怖势力的渗透使得当地变得更加动荡不安。泰南分离主义分子已经完全蜕变为不讲人道的恐怖分子，恐怖袭击活动更加常态化、极端化，手法更加多样化，目标更加无差别化，因恐袭而遇难的不再仅仅是军公教群体，更有大量平民。更为可怕的是恐怖袭击已经出现向周边地区乃至全国蔓延的趋势。
2013年开始，泰国政府再次秘密展开同分离组织的和平谈判，但由于全国政局不稳、政策摇摆不定，导致和谈时断时续。而和谈并未带来安宁，恐袭仍在继续。同时，民间社团组织的作用逐步上升，并提出了自治、自决、独立等多种解决方案，但是各方很难达成共识。
2017年3月初，泰国军政府与分离势力再度展开和解对话，并初步达成建立安全区的共识，以减少近10年来大规模袭击造成的重大伤亡。但分离组织希望伊斯兰合作组织及其他相关国际非政府组织介入和谈，意在寻求将泰南穆斯林问题国际化。由于目前泰国政府并没有公开和谈信息，因此和谈进度如何，外界不得而知。但从双方迥异的诉求和强硬的态度来看，共识似乎远未达成。与此同时，虽然建立了所谓的安全区，但分离组织有多大能力遏止其成员发动独狼式恐怖袭击也还是一个未知数。更令人担忧的是，极端思想仍然可以通过宗教学校传递给当地穆斯林学生，而泰南穆斯林民众对恐怖分子的同情情绪也还未消除，特别是在一些偏远地区。此外，泰国政府一直希望通过给予南部穆斯林更多优惠政策来笼络人心，但同时却忽略了当地佛教徒的合理诉求，实际上加剧了民间宗教对立，而随着越来越多佛教徒迁离，泰南的政治环境与经济生态也将更加不利于遏制当地穆斯林的自治与独立倾向。由此可见，泰南三府的和平进程远未见终点。
三、泰南穆斯林少数民族问题治理的启示
泰国南部穆斯林少数民族问题的产生发展有其自己独特的历史轨迹，但从某种层面和角度来讲，不少世俗政府在穆斯林少数民族治理问题上也面临着同样的矛盾与尴尬。而从泰国政府在处置解决南部穆斯林少数民族问题的经验教训中，我们至少能得出以下几点启示：
1、思想文化上的影响是根深蒂固的，也是经久不衰的，尤其是宗教信仰问题。对于穆斯林少数民族，不能以蛮力对其进行同化塑造，而是要抱持包容之心面对并尊重不同宗教和民族文化之样的差异性。但与此同时，也应采取有力措施，坚决阻断伊斯兰宗教极端思想的传播，利用多种形式手段，加强对穆斯林少数民族民众，特别是青少年的教育引导，树立并不断强化其国民意识和国族身份认同。
2、贫穷虽然不是穆斯林少数民族极端化倾向产生的根源，但却为伊斯兰宗教极端势力的发展壮大提供了土壤和养分。因此要将消除贫困作为治理穆斯林少数民族地区的一个重点，促进和保障其经济持续稳步发展，并确保经济增长成果惠及普通穆斯林民众，特别是偏远农村地区的穆斯林民众，要保持穆斯林民众与现代物质文明同步，与世俗生活方式充分接触，而这也是遏制宗教极端势力发展、防止恐怖主义滋生蔓延的关键所在。
3、制定科学合理的地区政策，是妥善处理和解决穆斯林少数民族问题的重要保障。由于历史、文化等多种因素影响，穆斯林少数民族地区多为社会经济发展欠发达地区，国家在政策上予以适度倾斜实属必要。但在制定政策过程中，要统筹公平与公正，在坚持法治的原则基础上，协调关照好穆斯林少数民族与当地其他族群的利益需求，唯此才能确保宗教族群矛盾的有效化解。
4、值得依赖、素质过硬、数量充足的基层行政人员队伍，是提升穆斯林少数民族地区治理效能的重要支撑。任何政策的执行都离不开人，特别是对于穆斯林少数民族的治理涉及政治、经济、宗教、文化等多领域问题，基层行政人员必须具备相当的文化素养和跨族群协调融通能力。否则，不仅不能保证国家政策在穆斯林少数民族地区的落地生效，更有可能因处置操作不当，导致矛盾激化。
5、穆斯林少数民族问题是跨种族、跨地域、跨国界的问题，一国之内的穆斯林少数民族问题极易引起周边和其他地区同一种族，或同样信奉伊斯兰教的国家、集团、组织的关注。同时国际伊斯兰恐怖主义势力也将介入各国穆斯林少数民族问题作为扩大其影响力和发展壮大自身的有利契机。因此，在处理和解决本国穆斯林少数民族问题时，必须遏止其国际化倾向，阻止外部势力，特别是国际伊斯兰恐怖主义势力的介入，以防止本已错综复杂的宗教民族矛盾进一步恶化膨胀。
参考资料：
Aphornsuvan,Thanet Origins of Malay Muslim “Separatism” in Southern Thailand , Asia Research Institute Working Paper Series No. 32, Oct. 2004
Aphornsuvan,Thanet History and Politics of the Muslims in Thailand ，Thammasat University, 2012
Croissant,Aurel Muslim Insurgency, Political Violence, and Democracy in Thailand, Terrorism and Political Violence 19,p1–18, 2007
Chalk,Peter The Malay-Muslim Insurgency in Southern Thailand. Understanding the Conflict’s Evolving Dynamic, Rand National Defense Research Institute, 2008
Kularb Phansasiri Reporting Thailand’s Southern Conflict, Edited by Duncan McCargo, University of Leeds, 2016
引用数据来源于泰国驻沙特王国大使馆官方网站、泰国南部边境州府管理中心官方网站、宋卡王子大学北大年校区相关报告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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