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2016年，土耳其先后发生9次较大规模恐怖袭击，而2017年伊始，土耳其又接连发生三次暴恐袭击：1月1日凌晨伊斯坦布尔夜总会恐袭事件造成39人死亡69人受伤，1月5日伊兹密尔市汽车炸弹袭击导致2人死亡10人受伤，1月10日加济安泰普省警察总部遭袭造成1名警员和1名平民受伤。近年来土耳其国内暴恐袭击频仍绝非偶然，深刻反映出土耳其这个地跨欧亚两洲的国家所面临的日趋复杂敏感的内外矛盾。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在1月4日发表的演讲中称，恐怖分子的目的是加剧社会分化和对立，“土耳其正在进行一场新的独立战争”。其言似乎掷地有声，但不可否认的是，土耳其目前这种安全乱局也与其十余年来所施行的内外政策脱不了干系。下面请看青年国际关系学者孙中华的解读。
自2002年主导土耳其政坛以来，埃尔多安从出任总理到登顶总统宝座，不仅一路带领土耳其走向经济腾飞，也左右着中东地区政治格局，被土耳其人称为新时代的“苏丹”。埃尔多安之所以能在这长达十多年的时间里始终屹立不倒，凭借的是他的政治理念与实践，尽管其中有些值得探讨与商榷，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确实在很大程度上把控住了土耳其的社会心理，迎合了土耳其民众的现实需求。
1、新奥斯曼主义
土耳其承继奥斯曼帝国的衣钵，具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大国情结。近代奥斯曼帝国被欧洲列强所肢解，虽然土耳其人在凯末尔带领下重新获得独立并建立起一个现代世俗国家，但土耳其却再也未能重拾往日奥斯曼帝国的荣光，加之凯末尔主义精英阶层与一般群众脱节，使得越来越多的土耳其人开始反思世俗主义价值观，并重新审视奥斯曼帝国的意义。埃尔多安正是为了迎合土耳其民众对过往荣耀的追忆和对历史辉煌的沉迷，才制定了影响中东进程的外交政策：倚重宗教，积极介入中东事务，以强化土耳其在伊斯兰世界的话语权，保持和拉抬土耳其在中东地区的政治影响力。2016年联军反攻伊拉克摩苏尔打击“伊斯兰国”时埃尔多安就曾宣称，“那里曾经是我们奥斯曼帝国的领土，现在参加联军收复失地是多么的理所应当”。这句话散发着浓烈的新奥斯曼主义气息，难怪伊拉克政府一直不同意土耳其参加联军。
2、泛突厥主义
作为突厥人的一支后裔，土耳其人一直怀揣建立一个地跨欧亚的泛突厥国家的梦想，而土耳其也始终醉心于在世界范围内推行泛突厥主义，并积极支持各国突厥主义分裂活动。中国部分维吾尔族人正是受到这种泛突厥主义的影响，一直对土耳其抱有一种特殊情感，而土耳其也“投桃报李”，为“东突”分子提供假护照，协助他们偷渡到土耳其，并纵容他们在其境内从事分裂中国新疆的活动，其中部分“东突”分子还通过土耳其进入叙利亚参加“伊斯兰国”暴恐训练。此外，土耳其还资助叙利亚反对派中的土库曼族武装。
3、 加入欧盟
尽管现代土耳其丧失了奥斯曼帝国绝大部分的欧洲领土，但仍是一个地跨欧亚的国家。土耳其的国父凯末尔一心向西方学习，并一直努力融入西方世界。从上世纪60年代开始，土耳其便开启了入欧征程，至今已有半个多世纪的时间。尽管在和欧洲打交道的过程中，每到关键时刻土耳其都会发现对于欧盟这个基督教俱乐部来说，自己这个穆斯林国家始终是个异类，且在很多方面双方隔阂难消，但基于历史与地理上的认知，土耳其人仍然认为土耳其应该是欧洲的一部分，并希冀加入欧盟。因此，埃尔多安自主导土耳其政坛以来，便强力推动加入欧盟的进程，并以此为契机，借“西化”之名为伊斯兰政治披上民主外衣，以进一步增强其在土耳其国内统治的合法性。
4、强国之路
2016年土耳其GDP总量全球排名第18位，是中东地区国家排名最靠前的一个，紧随其后的是沙特阿拉伯。土耳其经济能够取得如此大的成就，离不开埃尔多安多年的苦心经营。土耳其国内政治的相对稳定为经济自由化提供了可靠的保障，同时埃尔多安重建货币信用的举措也有效地吸引了外部投资，并进一步催生了土耳其的经济奇迹。有了带领土耳其走出经济危机的底气，埃尔多安开始给土耳其人编织一个更加宏伟的强国梦，并寄希望在其任期内带领土耳其实现伟大复兴。
自建国以来，土耳其国内政治一直在强人政治与短命而软弱的联合政府之间徘徊。前者，除了凯末尔和门德列斯外无人堪成此大事，而埃尔多安何以能在复杂的国内政治局势中脱颖而出，又是如何在政治斗争的旋涡与风暴中不断走向权力顶峰的呢？
1、强力推动确立总统制。埃尔多安当选总统后一直寻求政治体制改革，其主要目的即在于提高执政效率与加强总统决策权。为此，他首先致力于破除自凯末尔时代开启的军人监国传统，并在未遂政变后加大对军队清洗力度，排除异己，极大地削弱了军队的干政能力。同时埃尔多安还力图通过修宪推动土耳其国家政治体制向类似于美国的总统制过渡转变。1月15日，土耳其宪法修正案草案第一轮投票在大国民议会获得通过， 21日，土耳其议会又以多数票赞成，批准了一揽子涉及向总统制过渡的宪法修正案。 下一步土耳其将举行全民公投，一旦修宪成功，土耳其将取消总理，届时，埃尔多安便可名正言顺地执掌国家大权。
2、因势把握国内政治中的合与不合。早年为维护国内稳定，埃尔多安给予土耳其库尔德人有限政治承认，以达到怀柔安抚之目的，但随着库尔德人在中东反恐进程中不断做大，以及土耳其民粹主义日渐盛行，埃尔多安转而采取强硬政策，对国内外库尔德势力实施打压和清剿。而对于另一个早期政治盟友－－居伦运动，埃尔多安也是采取先和再打的策略，先是联手居伦运动清除军中凯末尔国家主义势力，后又指责其打造“国中之国”，并称其为“恐怖组织”。结果无论是2016年的未遂政变还是刺杀俄罗斯大使事件，居伦都被土耳其官方指认为幕后操控者。
3、重视操控舆论和媒体。在伊斯兰国家中，土耳其原本属于较为现代与开放的国家，但在埃尔多安统治下，电视台、报纸、互联网却时常受到管控与打压，特别是对互联网的管控。可有意思的是在去年的未遂政变中，互联网新媒体却成为埃尔多安扭转局势的一根救命稻草。彼时，政变军人虽然一度控制了电视台，但却未能控制住互联网，而埃尔多安也正是通过互联网成功突破了政变军队的信息封锁，用iPhone做了一场全国演讲，号召支持者走上街头反对政变。正如哥伦比亚新闻评论所言，“对埃尔多安来说，信息是武器，他永远不会让信息反对自己。”埃尔多安在借反恐之名关闭和压制反对派媒体的同时，还通过亲属大举收购新闻媒体，目前他已牢牢掌握了国家社会的舆论宣传主导权。而那些亲埃尔多安媒体也一直开足马力为执政党和埃尔多安本人宣传造势，诋毁其政敌，影响民间情绪。
4、统筹地缘外交进退。为提升土耳其在中东地缘政治中的地位，并将自己打造成阿拉伯世界的英雄，埃尔多安不惜在加沙问题上与曾经的盟友以色列反目，但由于中东外交政策上的失误，特别是在叙利亚问题上身陷窘境，埃尔多安又主动寻求与以色列和解，并于2016年实现了两国关系正常化。同样的一幕也在土俄关系中上演，2015年土耳其击落俄罗斯战机，短短半年后土耳其发生未遂政变，土俄关系迅速回暖并急剧升温，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新高潮，而即便是俄罗斯大使被刺身亡也没能对两国关系构成实质性影响。
经过十多年的经营与努力，埃尔多安似乎离他成为土耳其政治强人的目标只有一步之遥，但这“最后一公里”却并非只需轻轻一跃便能跨过。当前，埃尔多安和他治下的土耳其面临着诸多亟待解决的棘手问题，而这些问题也与埃尔多安本人的政治作为紧密相关。
1、国内政治分野。土耳其传统凯末尔主义者多属于社会精英阶层，整体上比较亲美欧，其中很多人担心埃尔多安利用反美言论讨好穆斯林保守势力的做法，以及国内日渐失控的舆论导向将使土耳其滑向与西方世界决裂的危险境地。对于那些秉持自由思想的精英来说，面对如此政治环境，恐怕除了外逃他国没有其他更好的出路。同时，已经世俗化的土耳其穆斯林也担心宗教倾向保守的埃尔多安会利用手中的宗教牌来影响社会经济，而埃尔多安不断加强集权统治以及国内白色恐怖氛围的形成，也确实对土耳其国内经济发展及吸引国外投资具有不容低估的潜在负面影响。此外，自2013年盖齐公园反政府抗议活动开始，土耳其普通民众也开始对埃尔多安的威权统治有所反应。从目前土耳其国内政治形势看，未来可能会有更多群众性反政府事件发生，而警方继续强力镇压的可能性也会非常高。
2、肆虐的暴恐。土耳其反恐形势持续恶化，已经严重影响到了土耳其的社会稳定，对此，埃尔多安难辞其咎。未遂政变之后，埃尔多安本可以团结动员国内各派势力，共同营造一个同仇敌忾反对政变的良好气氛，但他却选择操控民粹，借机进行政治清洗，而恰恰是对司法和警察系统的清洗导致反恐专业人才的流失和不足，国家反恐预警能力大幅削弱，让恐怖分子得以趁虚而入，屡屡得手。同时，埃尔多安的选择性反恐政策以及与伊斯兰国的暧昧关系也让土耳其深受其害，那些曾经取道土耳其渗入叙利亚的恐怖分子，又沿着老路潜回，掉过头来撕咬安全漏洞百出的土耳其，接二连三地在土耳其国内制造混乱和伤害。
3、折戟叙利亚。叙利亚危机爆发以来，土耳其一直公开力挺叙反对派，并于去年8月发起代号为“幼发拉底河盾牌”的军事行动突然出兵叙利亚。但埃尔多安显然高估了土耳其的能力，低估了叙利亚局势的复杂性，其扬言要推翻的巴沙尔政府非但没有垮台，反而开始慢慢收复被反对派和“伊斯兰国”占领的失地，而土耳其出兵叙利亚也以失败告终。2016年底，土耳其与俄罗斯、伊朗达成叙利亚停火协议实际上已经表明土耳其在叙利亚问题上妥协了。此外，土耳其出兵叙利亚打击的一个重要目标－－库尔德人不仅没有被消灭，还不断通过跨境的库尔德走廊向土耳其渗透，而作为对埃尔多安的报复，过去一年的恐怖袭击中，三分之二是由土耳其库尔德工人党（PKK）和极端库尔德组织库尔德自由之鹰（TAK）发起的。
4、与美欧关系疏远。土美关系不复如初，且未来存在极大不确定性。实际上去年土美就已经在打击“伊斯兰国”和处理库尔德人问题上出现很大分歧，加之土耳其政变后美国拒绝引渡居伦，更使双方嫌隙进一步扩大。同时，在土耳其政变问题上，由于欧盟认为埃尔多安处置反应不当，也决定冻结土耳其加入欧盟的谈判。尽管土耳其握有难民问题这张王牌，但是短期来看，其加入欧盟的美梦难以成真。此时，作为北约国家的土耳其，除了与俄罗斯抱团取暖外似乎也别无选择。
在国际政治舞台上，埃尔多安是一位辨识度很高且极具个人魅力的政治家。在他领导下，土耳其经济实现了稳步增长，国内政治稳定、社会繁荣，与邻国关系得到极大改善，这一切皆得益于埃尔多安坚定的政治意志和高超的博弈手腕。但是自2011年中东剧变后，埃尔多安对土耳其治理的脆弱性便开始逐步显现，这种脆弱性既与埃尔多安本人的政治选择相关联，同时也折射出土耳其内外所面临的结构性矛盾，其中最为主要的两大矛盾：一个是国内的世俗与宗教，一个是对外战略中的欧洲取向与中东取向。如何在拿捏权衡中妥善解决好这些矛盾，不仅决定了埃尔多安个人的政治命运，也决定着土耳其的未来国家走向，同时也必将会对整个中东地区的地缘政治格局产生深远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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